战友重逢(65)

2025-10-10 评论

    他仰面朝天,头东脚西,缓缓滑来。水把他的军裤直褪到他的大腿根,裸露出两条生满茂密黑毛的小腿。他丢了鞋子,两只被水泡得发了白的脚直直地上翘着,显得既狼狈又可笑。军衣下摆像宽阔的水底植物叶片,不时地翻卷起来又不时地舒展开。他的军衣翻卷上去时,我看到他的肚子上有块圆形的疤痕,明显的枪伤,竟如我肚子上的疤痕一模一样。我运气好,中的是冲锋枪子弹不是高射机枪子弹。肠子脱出一米多长,塞进去,用手捂着,滑溜溜像白鳝鱼一样从手指缝里往外钻,再塞进去到了山顶,我以为要死了,模模糊糊地看到钱英豪、罗二虎他们在前边朝我招手。我正想过去,卫生员把我背走了。我命大没有死。他的脸色苍白,凌乱的头发里沾着几棵碧绿的水草。他滑到树冠前,眼睛竟被水流激开,在透澈的水中,我看着他就像我对着镜子看到了我自己一样。
    那些迷彩在灌木丛中的杂鱼们突然疯了一样奔涌而出,大张着嘴巴向水中的少校冲撞过去。一只牙齿尖锐、双眼血红的狗鱼一口咬住了少校的鼻子。我的鼻子一阵酸痛,眼前晃动着狗鱼阴鸷的眼睛和群鱼激起的污泥浊水,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伙计、伙计!”钱英豪在我耳边高叫着,“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揉揉依然酸痛的鼻子,说:
    “我没喝醉,半瓶茅台休想醉我。有一种‘地雷’牌白酒,劲头特大,我喝了一罐都没醉!”
    他狡猾地笑着说:
    “没醉就好,别忘了我们是在钓鱼啊!”
    我低头看看那亮晶晶的鱼竿和漂在水面纹丝不动的浮子。浮子纹丝不动,说明根本没有鱼儿咬钩。河面上的水汽愈加浓重起来,那些不知疲倦的鸥鸟依然在河面上来回穿梭般地飞翔,半天光景了,没看到它们从水中擒上来哪怕是麦穗大的一条小鱼儿。
    “这河里多半是没有鱼了,”我说。
    “放心吧,有水就有鱼,鱼过千重网,网网都有鱼。”他满怀信心地说。
    “那为什么半天还没有咬钩的?”
    “哎,不是咬钩了吗?”
    我把竿上的摇柄摇动起来,钓线笔直,渐渐离水。钓钩上竟然悬挂着一只巴掌大的小鳖。它悬在空中四肢乱蹬的样子十分好笑。
    “钓鱼钓上来一只鳖,主何吉凶?”我问。
    他把小鳖从钩上摘下来,又从解放鞋上解下一根鞋带,绑住它一条腿,拴在一根树杈上。
    他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你知道这玩意儿卖到多少钱一斤吗?”
    我说:“听说非常贵,一般百姓吃不起。”
    “郭金库说三十元钱才能买一只碗口大的鳖。”
    “你见过他?”
    “这伙计这几天老到这边来,今早晨还夹着根钓竿,弄了个小蛤蟆做饵,想钓只鳖给他老婆治病哩。”
    “钓到没有?”
    “钓到个屁!”他说,“干这个他是绝对的外行。钓鳖要用那种绿背红肚皮的燕子蛤蟆做饵,他倒省事,找了只小癞蛤蟆滥竽充数,钓鳖,让鳖钓他吧!”
    “燕子蛤蟆什么样我还没见过呢。”
    “我也没见过,”他说,“俺爹说这玩艺儿要到百年老树的洞里去找,我猜想大概是一种树蛙吧。找到燕子蛤蟆,就不愁钓不到鳖。”
    “咱没用燕子蛤蟆不也把鳖钓上来了吗?”
    “一是咱俩运气好,”他笑着说,“二是这鳖倒霉。”
    “郭金库还那样吗?”
    “不,从前年开始穿衣戴帽,讲究多了,”他指着从通往乡政府的泥泞道路上走过来的一个人说,“你看,那小子来了。”

    八七年春节前逢我们乡政府所在地集市。那一天上午九点半左右,我正在集上买香油,有一个人从背后一把叉住我的脖子大吼一声:
    “哪里逃!”
    我仓惶回头一看原来是郭金库。他穿着一身破旧军装歪戴着一顶破军帽。当时部队已经换装连帽徽领章也都换了,可他却在破军帽上缀着一颗鲜红的五角星,衣领上用白线缀着红领章。与眼前的钱英豪一样的打扮。他们俩一个牺牲了一个复员了但依然生活在对军营生活的回忆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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