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军人仔细察看了我的墓碑,小声跟那位地方干部交谈几句。地方干部对守墓人说:
“开始吧。”
他们撬开了我的墓穴,铲出了穴中的红土,铲断了一束束树根,铲死了很多白脖颈蚯蚓。铁锹刃嚓啦一声响,一阵剧痛传遍我的全身。地方干部紧张地说:
“轻点,到了。”
守墓人戴上橡胶手套,先把我的头颅装进一只黑色塑料口袋,然后按照从上到下的顺序,把我全部装进袋,连一块趾骨也没漏下。
他们把我用一块绿色帆布层层包裹起来。眼镜军人双手捧着,郑重地说:
“大爷,千万要保密啊!”
我爹接过我,抱住,说:
“首长,我以一个老兵的名义向您保证:用钳子拔掉我的牙,这事也不会从我嘴里泄漏出去。”
在颠颠簸簸的军用吉普车上,爹紧紧地搂抱着我。我听到了他的喘息感到了他的心跳。路况很糟,爹的身体时时弹跳起来,他的光脑袋碰得帆布顶篷澎澎响。军人同情地看我爹一眼,说:
“再有四个月,一级公路就修好了。”
我看到,旧路外侧,一台台杏黄色的筑路机械正在缓慢而沉重地移动着,烧熬沥青的浓烈味道弥漫山林。青山绿树,蓝天白云,木棉花宛若簇簇火焰。吉普车拐了一个弯,被一辆载满粗大圆木的邻邦卡车挡住了去路。一个瘦小身材、凹眼高颧的司机站在车尾后,对着我们高高地举起了双手。我们的司机嘟哝了一句,刹住车。眼镜军人下去,操着叽叽呱呱的语言与那司机交谈。眼镜军人对司机说:
“他说想借我们的千斤顶用一下,有吗?有就借给他用了,他的车不修好,我们也过不去。”
我们的司机慢腾腾地从车后工具箱里把千斤顶取出来。那人连声道谢,几句简单的感谢话倒还说得流畅。
借着这机会,我脱身出来,站在路边一块白石上,回望陵园。我看到战友们齐集在墓地的高坡上,正对我招展手臂。一股力量吸引着,使我不顾一切地蹿回去。
团队整体严肃,如同一块沉重而平整的巨石。
我说:“弟兄们,我不走了,我舍不得离开你们。”
团长走上前来,用冰冷的手按着我的嘴唇,说:
“钱英豪同志,我们也不愿你走。因为走了你一个,我们这块大陆,”他指指团队,沉重地说,“就缺了一个角,而且无法弥补。”
政委说:“但此事已惊动了活人的世界,无力挽回了。你知道的,离开骨架一天一夜,你就会化成一缕青烟。”
已调到宣传处的华中光跑出队列,把一本油印刊物一捆诗稿送给我,他红着眼睛说:
“指导员,送你做个纪念吧。”
汽车的引擎在远处轰鸣起来,我必须走了,我捧着刊物和诗稿,三步一回首,留恋战友们。等我钻进吉普车里时,身后响起了低沉的歌声: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战争把我们联成一体
生前我们并肩战斗
死后墓穴连在一起
……
我们静坐在树冠上,听着那滚滚而来的送别歌声,感到遥远的南方在召唤我们。
夜色深沉,天上的星密得出奇,河面上反射着模模糊糊的星光,不时有成群的流星坠落,照亮了我们铁锈斑斑的面孔。我们沉默不语,好像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河水又开始上涨了。黑暗里响着呼隆隆的水声,腥冷的水味蓬勃上升。我感到彻里彻外地凉透了。
河两边的堤岸上,每隔十几米远就有一盏风雨灯在放射着黄色的浑沌光芒。在靠近我们的树冠的那盏马灯附近,坐着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大脑袋细脖颈的男孩子。起初我们并没注意他们,那中年人脱下蓑衣,摘下斗笠之后,我们才发现他是张思国。他抽着烟,红红的火头不时照亮颧骨上那块红色的疤痕。郭金库说:
“我忘记告诉你们了,张思国成家了。女方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那小男孩就是她带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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