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45)

2025-10-10 评论

    我遵从着母亲的命令第一次去老兰家请老兰时,是艳阳高照的中午。大街上积雪融化,秋天新铺覆的沥青的路面上,混合了一层污泥浊水,只有那两道显然是刚刚被汽车轮子辗压过的地方,显露出黑色的路面。我们村子铺覆了沥青道路,没向村民们集资,钱全是老兰一个人去操持的。随着沥青道路与通往城市的宽广大道的连接,村里人进城方便了许多,老兰的威信也水涨船高。
    我走在这条被老兰命名为翰林大街的道路上,看到房屋朝阳一面的瓦檐上,滴水连串,宛如珍珠。在滴滴相催的水声里,一股清冷的、略带些土腥气的融雪气味扑进我的鼻腔,进入我的头脑,使我的神志格外清楚。我看到在临街房屋背阴处的积雪上,或被积雪覆盖了的垃圾堆上,有鸡和狗跷腿蹑脚、试试探探地走着,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美丽发廊"里人进人出。房檐下伸出来的烟筒里,冒着焦黄的浓烟,乌黑的焦油从烟筒的边沿滴落下来,污染了房檐下的白雪。姚七站在自家的台阶上,保持着他习惯的姿势抽着烟,脸色凝重,仿佛在考虑什么重大的问题。他看到了我,对着我招手,我本不想理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到了他的面前,仰着脸看着他,心中想起了他曾经对我施加的侮辱。在我的父亲私奔后,他曾经当着几个闲人的面,对我说:小通,回去告诉你的娘,今天夜里给我留着门!闲人们哈哈大笑,我恼怒地回答他:老姚七,我肏你八辈子祖宗!我准备了许多恶毒的脏话,随时准备回击他的挑衅,没想到他却和颜悦色地问我:
    "小通贤侄,你爹在家干什么?"
    "我爹在家干什么,难道还需要告诉你吗?"我冷冷地说。
    "小子,好大的脾气,"他说:"回去告诉你爹,让他到我家来一趟,我有事跟他商量。"
    "对不起,"我说,"我没有义务给你传话,我爹也不会到你家去。"
    "好大的脾气,"他说,"也是个犟种。"
    我把姚七抛弃在脑后,拐进了那条宽阔的兰家胡同,这条胡同与村后五龙河上的翰林桥相通,过了翰林桥,就是通往县城的公路。我看到老兰家门前停着一辆桑塔纳轿车,司机在车里听歌,几个小孩子,围在车周围,不时地伸出手指,戳戳明亮的车壳。车身的下半截,溅满了黑色的泥点。我知道一定有干部在老兰家,这个时间,正是吃饭喝酒的时候,站在胡同里,就能嗅到从老兰家散发出的像云雾一样的香气。从这些香气里,我准确地辨别出各种肉的气味,仿佛亲眼所见。我想起了母亲的教导:在别人家吃饭的时候,千万不要进去,否则会让人家别扭,也会使自己尴尬。但又一想,我可不是为了讨他家的饭吃而来到他家,我是为了请他到我家吃饭而来他家。于是我决定闯进去完成母亲交给我的任务。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老兰家的大门。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老兰家的房屋从外边看还不如我家的房屋气派,但一进了他家的院子,就发现了他家的房子跟我家的房子的根本区别。我家的房子仿佛是一个用白面皮儿包着烂菜帮子做馅的包子,而老兰家的房子则是一个用黑面皮儿包着三鲜馅儿的包子。那黑皮儿是各色名贵小杂粮混合精加工、营养极其丰富、不含污染的黑面;我家的白皮儿看起来很白,实际上是用增白剂染白了的、对人体有伤害的垃圾面。这样的面是用库存多年、丧失了营养的备战小麦粉碎的。用包子来比喻我们两家的房子,十分蹩脚,这我知道,请原谅,大和尚,我文化水平不高,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一进大门,那两条威武的狼狗,威严地对着我叫唤。它们被拴在华丽的狗窝里,脖子上戴着镀镍的链子,哗啦啦地响。我下意识地将身体缩到墙根,准备着抵抗它们的进攻。但那两条高傲的狗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对我吠叫,无非是例行公事罢了。我看到在它们面前的钵子里,存在着很多精美的食物,还有一根骨头,骨头上有很多鲜红的肉。猛兽必须吃生肉,才能保持凶猛的天性,即便是一头凶猛的老虎,天天用红薯喂它,长期下去,也就变成了猪。这话是老兰说的,在村子里广为流传。老兰还说,"狗走遍天下吃屎,狼走遍天下吃肉",种性,是顽固不化的,是难以改变的。这也是老兰的话,在村子里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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