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65)

2025-10-10 评论

    "既然来了,就多坐会儿嘛,老罗,你可是真正的稀客啊,咱村的男人,没到我家来过的,只有你一个。"老兰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五个高脚玻璃杯,说,"不给你们倒茶了,喝点酒吧,这是洋派。"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洋酒,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马爹利,XO级,在大商场里卖每瓶差不多要一千元。我和母亲在城里那条著名的腐败胡同里,曾经收到过这种酒。我们给她们每瓶三百元,然后以每瓶四百五十元的价格转手卖给火车站广场旁边一个小商店。我们知道那些卖酒给我们的人,都是当官的家属,这些酒,是别人送给他们的。
    老兰往五个杯子里倒酒,母亲说:
    "小孩子不要喝了。"
    "给他们一点点,尝尝滋味。"
    金黄色的酒液在杯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老兰端起杯子,我们都跟着端起杯子。老兰将杯子举到我们面前,说:
    "春节愉快!"
    杯子们碰到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春节愉快!"我们说。
    "味道怎么样?"老兰端着酒杯,让酒液在杯壁上转动着,他盯着那酒液,说,"酒里可以加冰块,也可以加茶水。"
    母亲说:"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庄户人,哪里知道好坏?喝这样的酒糟蹋了。"父亲说。
    "老罗,这不应该是你说的话,"老兰说,"我希望你还是那个去东北之前的罗通,我不希望你这样窝窝囊囊的。老哥,挺起腰板,长期弯着腰,养成习惯,想直也直不起来了。"
    "爹,老兰说得对。"我说。
    "小通,没大没小的,"母亲拍了我一掌,训斥我,"老兰是你叫的吗?"
    "好!"老兰笑着说,"小通,老兰就是你叫的,今后你就这样叫我,我听着很舒坦。"
    "老兰。"妹妹也叫了一声。
    "好极了,"老兰兴奋地说,"好极了,孩子们,就这样叫。"
    父亲把酒杯举到老兰面前,与老兰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然后仰脖子干了,说:"老兰,我什么也不说了,只说一句话:跟着你干。"
    "不是跟着我干,是我们一起干。"老兰说,"我有一个想法,想把原公社帆布厂那片房子盘过来,建一个大型的肉类联合加工厂。我已经听到了可靠消息,城里人对注水肉意见很大,市里要搞放心肉工程,下一步,重点要整治个体屠宰户,我们屠宰村的好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必须在人家整治我们之前,把肉类联合加工厂建起来。村里的人,愿意加盟的就跟我们一起干,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干,我们也不愁招不到工人,现在,哪个村里都有成群的闲人……"这时电话铃响,老兰拿起话筒,简单地应答了两句,便将话筒扣下,看看墙上的电子钟,说,"老罗,待会儿我还有事,咱们改日再谈吧。"
    我们站起来,与老罗告辞。母亲不失时机地从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摸出了一瓶茅台酒,放在茶几上。老兰鄙夷地说:
    "杨玉珍,你这是干什么?"
    "村长,你别生气,俺可不是给你送礼,"母亲含意深长地微笑着说,"这酒,是姚七昨天晚上到我家去,送给罗通的。这么贵重的酒,我们哪里敢喝?还是送给您吧。"
    老兰捏起酒瓶,举到灯下打量了几眼,然后将酒瓶递给我,微笑着问:
    "小通,你来鉴定一下,这瓶酒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根本没看酒瓶,但我毫不犹豫地说:
    "假的。"
    老兰将那瓶酒扔到墙角的垃圾桶里,爽朗地大笑着,拍拍我的头,说:
    "贤侄,有眼力!"     舌头僵硬,腮帮子麻木,眼睛枯涩,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我努力坚持着,含糊不清地讲述往事……汽车的喇叭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晨光射进庙堂,地上一片蝙蝠的粪便。正对着我面的肉神,小盆一样的脸上覆盖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我感到有几分骄傲、有几分惭愧、有几分惶恐。过去的生活,像一个童话,更像一个谎言。我看着他时,他也看着我,眉眼生动,似乎随时都会开口和我对话。仿佛我对着他吹一口气,他就会手舞足蹈,跑出庙堂,到肉的盛宴和肉的讨论会上去吃,去说。如果肉神真的像我,那他一定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和尚依然盘腿坐在蒲团上,连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闭上眼睛。我记得在夜半时分,肚子曾经饥饿难忍,但早晨醒来,竟然一点也不感到饿了。于是我就回忆起来,那个模样像野骡子姑姑的女人,似乎又用她喷泉般的乳汁饲育过我。我舔舔唇齿,嘴巴里似乎还有乳汁的甘甜。今天是肉食节的第二天,各种题目的讨论会将在东西两城的宾馆和饭店里召开,各种风格的筵席,也将在东西两城的诸多地方摆开。小庙对面的草地上,诸多的烧烤摊子还将继续营业,只不过是经营着摊子的人,换了一拨新的。现在,摊主们还没来,食客们也未到。只有一队队动作麻利的清洁工人,像打扫战场的士兵一样忙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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