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荪甫走前一步,威严的眼光在屋子里扫射,最后落在阿萱的身上。
似乎也觉得了,阿萱仰起脸来,很无聊地放下了手里的书。林佩珊则移坐到靠前面玻璃窗的屋角,吃吃地掩着嘴偷笑。本来不过想略略示威的吴荪甫此时便当真有点生气了;然而还忍耐着,随手拿起阿萱放下的那本书来一看,却原来是范博文的新诗集。
“新诗!你们年青人就喜欢这一套东西!”
吴荪甫似笑非笑地说,看了范博文一眼,随手又是一翻,四行诗便跳进他的视野:
不见了嫩绿裙腰诗意的苏堤,
只有甲虫样的汽车卷起一片黄尘;
布尔乔亚的恶俗的洋房,
到处点污了淡雅自然的西子!
吴荪甫忍不住笑了。范博文向来的议论——伧俗的布尔乔亚不懂得至高至上神圣的艺术云云,倏地又兜上了吴荪甫的记忆。这在从前不过觉得可笑而已,但现在却因枨触着吴荪甫的心绪而觉得可恨了。现代的年青人就是这么着,不是浪漫颓废,就是过激恶化;吴荪甫很快地从眼前这诗人范博文就联想到问题中的屠维岳。然而要教训范博文到底有所不便,他只好拿阿萱来借题发挥:
“阿萱!想不到你来上海只有三天,就学成了‘雅人’!但是浪漫的诗人要才子才配做,怕你还不行!”
“但是有一句名言:天才或白痴,都是诗人。我在阿萱身上就看见了诗人的闪光。至少要比坐在黄金殿上的Mammon①要有希望得多又多!”——
①Mammon财神。——作者原注。
范博文忽然冷冷地插进来说,同时用半只眼睛望着林佩珊打招呼。
因为这是一句很巧妙的双关语,所以不但林佩珊重复吃吃地笑个不住,连吴少奶奶也笑起来了;只有阿萱和吴荪甫不笑。阿萱是茫然仰起了脸,荪甫是皱着眉头。虽然并非“诗人”,吴荪甫却很明白范博文这句话的意义;他恨这种卖弄小聪明的俏皮话,他以为最无聊的人方才想用这种口舌上的小戏法来博取女人们的粲笑。他狠狠地看了范博文一眼,转身就想走,却不料范博文忽又说道:
“荪甫,我就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办丝厂?发财的门路岂不是很多?”
“中国的实业能够挽回金钱外溢的,就只有丝!”
吴荪甫不很愿意似的回答,心里对于这位浪漫诗人是一百二十分的不高兴。
“是么!但是中国丝到了外洋,织成了绸缎,依然往中国销售。瑶姊和珊妹身上穿的,何尝是中华国货的丝绸!上月我到杭州,看见十个绸机上倒有九个用的日本人造丝。本年上海输入的日本人造丝就有一万八千多包,价值九百八十余万大洋呢!而现在,厂丝欧销停滞,纽约市场又被日本夺去,你们都把丝囤在栈里。一面大叫厂丝无销路,一面本国织绸反用外国人造丝,这岂不是中国实业前途的矛盾!”
范博文忽然发了这么一篇议论,似乎想洗一洗他的浪漫“诗人”的耻辱。
但是吴荪甫并不因此而减轻他的不友意,他反而更觉得不高兴。企业家的他,自然对于这些肤浅的国货论不会感到满足。企业家的目的是发展企业,增加烟囱的数目,扩大销售的市场,至于他的生产品到外洋丝织厂内一转身仍复销到中国来,那是另一个问题,那是应该由政府的主管部去设法补救,企业家总不能因噎废食的呀!
“这都是老生常谈罢了。”
吴荪甫冷笑着轻轻下了这么一个批评,耸耸肩膀就走出去了。但是刚跨出了小客厅的门,他又回头唤少奶奶出来,同她到对面的大餐间里,很郑重地嘱咐道:
“佩瑶,你也总得把阿珊的事放在心上,不要由她每天像小孩子似的一味玩笑!”
吴少奶奶惘然看着她的丈夫,不很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博文虽然是聪明人,会说俏皮话,但是气魄不大。佩珊常和他在一处,很不妥当。——况且二姊曾经和我说过,她想介绍他们的老六学诗。依我看来,仿佛还是学诗将来会成点名目。”
“哦——是这件事么?由他们自己的意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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