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7)

2025-10-10 评论

    “邪魔呀!”吴老太爷似乎这么喊,眼里迸出金花。他觉得有千万斤压在他胸口,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猛的拔地长出两个人来,粉红色的吴少奶奶和苹果绿色的女郎,都嘻开了血色的嘴唇像要来咬。吴老太爷脑壳里梆的一响,两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表叔!认得我么?素素,我是张素素呀!”
    站在吴老太爷面前的穿苹果绿色Grafton①轻绡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说,可是在她旁边捧着一杯茶的吴少奶奶蓦地惊叫了一声,茶杯掉在地下。满客厅的人都一跳!死样沉寂的一刹那!接着是暴雷般的脚步声,都拥到吴老太爷的身边来了。十几张嘴同时在问在叫。吴老太爷脸色像纸一般白,嘴唇上满布着白沫,头颅歪垂着。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拍的一声落在地下——
    ①Grafton一种名贵的外国纱。——作者原注。
    “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罢,醒醒罢!”
    二小姐捧住了吴老太爷的头,颤抖着声音叫,竹斋伸长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满脸的惊惶。抓住了老太爷左手的荪甫却是一脸怒容,厉声斥骂那些围近来的当差和女仆:
    “滚开!还不快去拿冰袋来么?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爷发痧了!——一迭声传出去。当差们满屋子乱跑。略站得远些的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张素素低声问:
    “素!你看见老太爷是怎么一来就发晕了呢?”
    张素素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她的丰满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边吴少奶奶却气喘喘地断断续续地在说:
    “我捧了茶来,——看见,看见,爸爸——头一歪,眼睛闭了,嘴里出白沫——白沫!脸色也就完全变了。发痧,发痧……是痰火么?爸爸向来有这毛病么?”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爷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问那呆呆地站着淌眼泪的四小姐:
    “四妹,四妹!爸爸发过这种病么?发过罢!你说,你说哟!”
    “要是痰火上,转过一口气来,就不要紧了。只要转一口气,一口气!”
    竹斋看着荪甫说,慌慌张张地把他那个随身携带的鼻烟壶递过去。荪甫一手接了鼻烟壶,也不回答竹斋,只是横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面喝道:“挤得那么紧!单是这股子人气也要把老太爷熏坏了!——怎么冰袋还不来!佩瑶,这里暂时不用你帮忙;你去亲自打电话请丁医生!——王妈!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对二小姐摆手:“二姊,不要慌张!爸爸胸口还是热的呢!在这沙发椅上不是办法,我们先抬爸爸到那架长沙发榻上去罢。”这么说着,也不等二小姐的回答,荪甫就把老太爷抱起来,众人都来帮一手。
    刚刚把老太爷放在一张蓝绒垫子的长而且阔的沙发榻上,打电话去请医生的吴少奶奶也回来了。据她说:十分钟内,丁医生就可以到;而在他未到以前,切莫惊扰病人,应该让病人躺在安静的房间里。此时王妈捧了冰袋来。荪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爷的前额,一面看着那个站在客厅门口的当差高升说:
    “去叫几个人来抬老太爷到小客厅!还有,丁医生就要来,吩咐号房留心!”
    忽然老太爷的手动了一下,喉间一声响,就有像是痰块的白沫从嘴里冒出来。“好了!”——几张嘴同声喊,似乎心头松一下。吴少奶奶在张素素襟头抢一方白丝手帕揩去了老太爷嘴也是苦着脸。老太爷额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间的响声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住的冒。俄而手又一动,眼皮有点跳,终于半睁开了。
    “怎么丁医生还不来?先抬进小客厅罢!”
    荪甫搓着手自言自语地说,回头对站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四个当差一摆手。四个当差就上前抬起了那张长沙发榻,走进大客厅左首的小客厅;竹斋,荪甫,吴少奶奶,二小姐,四小姐,都跟了进去。阿萱自始就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此时像觉醒似的,慌慌张张向四面一看,也跑进小客厅去了。砰——的一声,小客厅的门就此关上。
    留在大客厅里的人们悄悄地等候着,谁也不开口。张素素倚在一架华美硕大的无线电收音机旁边,垂着头,看地上的那部《太上感应篇》,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两个穿洋服的男客,各自据了一张沙发椅,手托住了头,慢慢的吸香烟;有时很焦灼地对小客厅的那扇门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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