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蒋微已抄完一页报笺,遂将它往边上一抹,继续在新的报笺上抄。海塞斯把抄完的报笺拿起来端详着,“嗯,没错的,就是敌人空军的电报。”顺手从桌上抓起一支铅笔,注明:特二号线。随后走开去,一边对陆所长解释道:“这是敌人空军放出的眼线,是飞机和炸弹的眼睛,没有他们提供的数据,飞机不知往哪里飞,炸弹不知往哪里落。这些特务不除,以后轰炸只会越演越烈。”陆所长说:“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只要你能破译他们的电报,这些狗特务就是长了翅膀也跑不掉。”海塞斯停下脚步,指指自己,“就我一个光杆儿司令,破得了这么多吗?我又不是孙悟空,拔根毛就可以生个兄弟出来。”
“你不是还有助手嘛。”陆所长说。
“有比他更优秀的人,为什么不给我?”
陆所长知道他又要老话重提——让陈家鹄下山,便故意支开话去,“这么说现在我们身边至少有两路特务,他们各自为阵,都在为鬼子服务。”看海塞斯没接腔,又接着说,“其中一路特务里就有你的一个同胞,哈,真是龙生九种,种种不同,同是美国人,有人是我们的朋友,有人却是我们的敌人。”
海塞斯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瞪他一眼,“谁是你的朋友,我觉得你是我的敌人,处处跟我作对。”掉头对杨处长笑道,“不,你不一样,你是我的朋友。如果没有你和你的部下帮我找出电台,抄录电报,我就成了无本之末,无源之水,就像你们中国人讨厌的泥胎菩萨,只享受烟火不会灵验,办不了任何事情。”转身又对陆所长说,“我觉得你像个讨厌的泥胎菩萨。”说罢,气鼓鼓地走了。
陆所长看看杨处长,苦笑一下,摇着头叹息道:“你说谁是菩萨,他才是菩萨,我都要时时给他赔小心。不过只要不是泥菩萨,能给我干活,我赔什么都可以。”说罢,也走了。
四
从侦听处出来已是深夜,陆所长心中装满了事,无比着急却又无从急起,使得他心头有千钧重,压住了疲惫,没有了倦意,索性在院子里散起了步。重庆的秋夜从来没有“夜凉如水”,即使过了中秋,伴随着秋虫晚蝉的叫声,地表依然在用力释放着夏日留下的热量。只是江风携来了清爽,叫人能够透心一快。
陆所长迎着江风,手指交叉,双手往前平推,然后伸成一个“大”字,狠狠舒了一口气。这个动作自然使得他抬头仰望起夜空来:这晚天气很好,星月齐空,那满天的明星仿佛不解人意,欢快地向这个满目疮痍的大地洒下闪烁而精致的光芒;反倒是那弯下弦月,在激烈的星光中显得疲惫而倦怠,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而神秘。陆所长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如此富有魅力的星空,它打破了以往平淡的静谧,隐隐露出宇宙浩瀚的狰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活力。陆所长心中的千头万绪,就这么在如织的星光中渐渐理得清晰,千头万绪从一瞬间开始,变作一条越来越明白的线,而这条线的起点和终点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那就是陈家鹄。
是的,是他,陈家鹄!海塞斯也好,萨根也好,惠子也好……包括杜先生在内,人人都有动作,人人都有目的。在他们所有或简单、或繁复、或直接、或吊诡的动作以及或好心或歹意的目的中,直接指向的都是陈家鹄。他陆某人如何对待陈家鹄,势必成为一切问题的关键。
那么,该如何对待他呢?答案其实很明显:就是让他尽快下山,进入黑室工作。这也就意味着必须尽快将陈家鹄和惠子的婚姻一刀两断。
可又如何来下刀呢?陆所长的思绪像夜色一样弥漫于天际。自然,让惠子消失掉最简单,最容易,但也是最为不妥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让陈家鹄看出点什么破绽,他要报复起来也最致命的。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让陈家鹄对她死心,主动和她分道扬镳为好。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出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是日方间谍。今天惠子陪萨根去被服厂,这件事一度让他兴奋了一下,觉得这就是证据,但现在他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想,如果惠子和萨根是一伙的,他们就没必要多此一举,找汪女郎去邮局打听地址,她完全可以亲自去的。她为什么不亲自去,舍近求远地去找汪女郎?这有点情理不通。情理不通就是证据不圆,有缝隙,有漏洞。会不会是惠子被萨根利用了?这个老色鬼!他一时陷入了纠结中,苦思,冥想,困惑,胶着,迷茫,乏力,无助……随风包抄着他,吞没着他,他感觉到了夜风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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