恂如听着只是发怔。他这位表叔的风采,而又混合着表哥良材的笑貌,隐隐似在眼前出现了,而且又好像还看见夹在其中的,又有自己的面貌。但是朱行健忽又亢声说道:“现在你们想办的什么习艺所,自然又是学人家的典章法规呀,伯申能办轮船公司,但在这习艺所上头,未必就能得心应手。所以,动用善堂积存,还得从长计较,刚才胡月亭说赵守义打算开一次董事会了,要是当真,我这回倒要出席说两句话:善堂的账目非清查不可,然而善堂的积存却也未便移作别用!”
这一句话却把众人都骇住了。冯梅生明知道这位闲散的老绅缙的什么主张虽则平时被人家用半个耳朵听着,但在赵守义正和王伯申争夺善堂积存的管理权这个时候,那就会被赵守义拿去作为极好的材料的。他觉得不能不和朱行健切实谈一谈了,正在斟酌如何措词,忽然那梁子安跳起来,一个箭步直扑向房门,一伸手就撩开了那白布门帏。
门外那小天井内,两条黄狗正在满地乱嗅,呜呜地似在互相示威,彼此提防。
“你干什么?子安!”梅生轻声呵斥着。
梁子安回过脸来,苦笑着答道:“看一看还有没有赵家的探子在外边呵。”
西斜的阳光,射在风火墙的马头上;强光返照,倒使得张家正厅楼上那几间房里,似乎更加明亮。而且南风也动了,悠然直入,戏弄着恂少奶奶大床上那顶珠罗纱纹帐。窗前,衣橱上的镜门像一个聚宝盆似的,正在吐放万道霞光。
构成“两岸峭壁”的箱柜,好像正欲沉沉入睡,忽然它们身上那些白铜附属品轻轻地鸣响起来了;接着,门帏也飘然而开,伴着小引儿的唤姑姑的声音,奶妈抱着小引儿走进了房。
似乎已经使尽了最后一分力,奶妈拖着沉重的步子,抹过那大床,便将小引儿往“中流砥柱”旁边的一个方凳上一放,伸腰松一口气,转身便踅到靠壁的长方折衣桌前拿起一把茶壶,自己先呷了一口,然后找个小杯子斟了半杯,走到小引儿身边。这时候,婉小姐和恂少奶妈一前一后也进来了。
奶妈忙即撇开小引儿,给婉姑奶妈倒茶。
“奶妈,你只管招呼小引儿。”婉小姐笑着说,又向窗前望了望,转脸对恂少奶奶道,“嫂嫂,你这里比妈房里凉快。”
“也不见得,”恂少奶奶随口应着,从桌子上那四只高脚玻璃碟子里抓些瓜子和糕点放在婉小姐面前,又拣一个小苹果给了小引儿。
婉小姐望着那边折衣桌上的小钟说,“哦,已经有五点了么!”打个呵欠,又笑了笑道:“怎么四圈牌就去了一个下午?
怪不得他们少爷们常说,和太太们打牌会瞌睡的。”
“可不是!”奶妈凑趣说,拿过一把鹅毛扇来给婉小姐轻轻打扇,“可是,姑奶奶,你的手气真好,一副死牌到了你手里就变活了。”
婉小姐笑而不答,却站起来走到窗前的梳妆台前,对镜子照了照,又瞧着台上的一些化妆品,嘴里说:“嫂嫂,你也用这兰花粉么?这不大好。扑在身上腻得得的,一点也不爽滑。今年有一种新牌子,叫做什么康乃馨的,比这个好多了,自家店里也有得卖。”
“我是随他们拿什么来就用什么,”恂少奶奶也踅到窗前来。“自己又不大出门,少爷呢,店里有些什么货,倒跟我一样不大明白。”
“回头我叫阿巧送一瓶来,你试试,要是中意,就跟赵福林说,托他照样到店里去拿,”婉小姐一边说,一边又在身边摸出一块钱来,转身含笑唤道:“奶妈,这是给你的。”
“啊哟,怎么姑奶奶又赏我了!”奶妈满脸堆笑,却不来接。
“你谢谢姑奶奶就是了。”恂少奶奶有点不耐烦地说,又吩咐道,“抱了小引儿到后边园子里去玩玩罢。看看少爷回来了没有,要是回来了,就说老太太要他写一封信呢!”奶妈——都应了,抱起小引,却又陪笑道:“谢谢姑奶奶,又没有好生伺候。姑奶奶要洗个脸么?我去打水来。”
婉小姐笑了笑,还没回答,恂少奶奶早说道:“当真,婉姊洗个脸罢。可是,奶妈,你叫陈妈倒水来,我还要问问她晚上的菜弄得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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