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似二月花(67)

2025-10-10 评论

    这样的,他将对面的一株小草或一块石头当作“永顺哥”,喃喃絮语,感到了满足。
    南风轻轻吹着,河水打着岸边的丰茂的茅草,茅草苏苏地呻吟,远远近近的水车刮刮刮地在叫。老驼福双眼朦胧,瞌睡来了。他的深缩在两肩中间的脑袋时时向前磕撞。忽然一只牛虻在他后颈上钉了一口。朦胧中他以为谁在开他的玩笑,伸手摸着后颈,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嘴里说:“开什么玩笑!我早已瞧见你了。躲在那里干么!”但是那牛虻又在他眉心钉了一下。老驼福这可急了,转身要找那恶作剧的东西,却看见那边桑林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个穿白,一个穿蓝,穿白的一位头上还戴了面盆一般的草帽,手里拿一根闪亮的黑棍子。
    老驼福呆了一下,却又狡猾地自个儿微笑。这穿白的是钱良材,穿蓝的是钱府的长工李发。他们不曾瞧见芦花后边有人,匆匆地走到河边,良材站上一个树根桩子,就用他的手杖指指点点说话。
    “少爷和李发,……”老驼福想道,“这又是干什么?”他打算走近去,但一转念,便又蹲下,从芦苇的密茂的枝叶中偷偷瞧着。
    良材低头看着几尺以外滔滔急流的水,皱着眉头,不作一声。他好像第一次发见水势有那样大,有点儿心慌,但又不肯对水示弱,嘴角上时时浮出不自然的冷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就同一个总司令亲临前线视察似的,踌躇满志,仿佛已有办法,只待亲自这么看一下,便可以发号施令了,可是现在面对了水,他的思想却又跟着水向东而去,直到了小曹庄,他仿佛看见无数的焦黄的面孔,呆木而布满红丝的眼睛,直定定望住他,似乎说,“你怎样?你不相信我们的办法,可又怎样?”又仿佛看见那眉毛鼻子皱在一处的曹志诚的胖脸儿,睒着鬼蜮的眼睛,好像是揶揄,又好像是威胁。良材举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朝李发做一个手势,似乎说,“走罢!”但是口里却问道:“水淹了这树桩子没有?”
    “水……”李发看着地下,不知道怎样回答。
    “轮船过的时候,水淹到这里不?”
    良材不耐烦地又说,用手杖敲着脚下的树桩,翘首朝西方看。
    “那倒不知道。”李发回答。
    老驼福躲在那里看见了听得了这一切,忍不住笑了笑,想道,“少爷不问我,我倒知道的。”
    良材也没再追问李发,甚至好像已经忘了自己问过那句话,忽然跳下了树桩子,走进矮矮的桑林去了。李发也跟了进去。接着就是两人一问一答的声音隐隐传来。又听得良材高声大笑。老驼福也从芦苇中钻出,踱到桑林的边沿,迟疑了一会儿,又狡猾地微笑起来。
    良材的笑声和急促而清越的腔调,中间又夹着李发的粗重的嗓音,都渐去渐远。显然他们已经穿过那桑林,走上那边一大块稻田的绵长的田埂,向西首的五圣堂那一路去了。
    老驼福慢慢地踱回村去,一路上,他低头猜想,时时睒着眼微笑。一路上,他自言自语道:“干什么呢?只带了李发?”又自己回答:“是到五圣堂那边去了。”再自问:“那边去干什么呢?……唔唔,去督工罢?”于是他想到自己的儿子正和村里别的年青农民在那边赶修刚才被轮船冲坍了的地方。他忽然双手一拍,独自哈哈笑着;终于被他想通了的胜利的光芒,在他那双小眼睛里闪烁。他急急忙忙走,愈走愈快,他的思想也愈活跃。
    走过了菜畦,走过了田塍。走过了钱府大门前那一片广场,那两行梧桐,走过了钱府右首那一带围墙,终于到达了炊烟四起的村舍的时候,他已经把他的猜想组织完成,而且是那样的兴奋,他简直不大相信这是他自己的猜想,他确确实实以为这是“少爷”和李发说的,而且也就是“少爷”将要对全村农民宣布的办法。
    他告诉每一个他所遇到的人:少爷就要唤大家去听他说话,少爷已经想好了办法,少爷将要命令大家,将五圣堂西首那座小石桥洞堵塞,用木头以及其他一切的材料。
    立刻这一套话渗透了整个村庄,而且在每个人心里发酵。
    老年人会意地微笑,小孩子们欢呼跳跃。
    大约半小时以后,钱府大门外广场上已经聚会了大群的农民,交流的眼光中都含有这样的意思:哈哈,少爷到底出了主意了,多么好的主意呀!他们乱烘烘地说,“今天晚上就得干”,或是“老苏已经在点花名册”。没有谁反问一句:“喂,我们等在这里干么?到底谁要我们来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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