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今天,从我自己的肉身中也分出了一个小小的可怜的生命。这小小的生命,现在还在世上不?我不知道。
而且我也没法知道。因为我在那次悲痛而忍心的“断然行动”以后,就不曾设法去探询,也许今后也不作如是想。我就是探听到了结果,又将怎样?让它隐藏在我心的深处,成为绝对的秘密,让它在寂寞中啃啮我的破碎的心罢!
每一回想当时的情形,我全身的细胞里,就都充满了憎恨。复仇之火,在我血管中燃烧。他是走进我生活里的第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也是我和小昭分手以后所遇到的第一个懦夫,伪善者!记得那是“七七”纪念以后第三天,他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嘴脸,诉说他的“不得已”的“苦衷”和“困难”。那时他的主意早已打定,暗中筹备了好多天,已经一切就绪了,可是他还假惺惺,说“偶然想到这么一个办法”,和我“从长计较”。他当我是一个十足的傻子,当我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哩!我本待三言两语,揭破了他的全部鬼计,但是转念一想,趁这当儿各走各的路,也好;听完了他那一套鬼话以后,我只淡淡答道:“何必商量!你瞧着是怎样方便些,就怎样办。商量来商量去,还不是一个样?况且,你也犯不着为了我而埋没了自己,——是么?我近来是身心交疲,万事不感兴趣。祝你前程远大,可是我不能奉陪了。”
他怔怔地望住我,半天答不上来。蠢虫!我知道他捉摸不着我的真意,他有点惶惑,然而我又知道他见我那样“柔顺”,那样轻易“被欺”,他的心里正高兴的不得了呢!许久许久,他这才似笑非笑地喃喃地说:“我就是不放心你,在这里,人地生疏,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而且你又快要生孩子。你虽然叫我安心自去,可是我总觉得有点不大放得下心呢!而且,而且,……”
“得了,得了!你一百个放心!”我再没有耐心听他那一套了,他这种虚伪而且浅薄的做作,叫我作呕。他当真把我当作傻子么,真好笑。
“好,那么,我到了长沙,弄到了钱,就寄给你。”他居然把口气说得很认真,我不作声。难道要我向他表示谢意?
“等到你产后满月,我在那边的事也该有个着落了,那时我再派人来接你。”——声音也像是在说真心话,可是傻子这才信你!
然而到他走后不上一小时,我又发现他这小子不但虚伪,浅薄,而且卑鄙无耻;他竟把所有的钱都带了走,而且还把我的金戒指,我的几件略好的衣服都偷了走!好一个“为民前锋”的政工人员!向一个女子使出卷逃的行为!我那时知道火车还没开,我很可以到车站上去揭他的皮,可是一转念,算了罢,何必做戏给人家看,谁来同情我?知道一点我的过去历史的人们,也许还要冷言冷语,说我自作自受呢!我不能做一个女人似的女人,让人家当作谈话的资料。过去那一节鬼迷似的生活,我不反悔,我还有魄力整个儿承受;当前这惨毒的遭遇,我也不落胆,我还有勇气来一声不响吞下去!
我——
我不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
当时我本可以“争取外援”。衡阳有一个旧同学在那里教书,贵阳也有一二个“朋友”,然而我都不;我受不住人家的所谓“同情”,我另有主意。
我进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下了“断然行动”的决心。
但是,在临产的前夕,医院左近的教堂传来一阵阵的赞美歌声,半明的电灯光温柔地压在我眼帘上,那时我的心里起了一层波动,我又有了这样的意思:“我总该保有这未来的生命。如果是男的呢,我将教会他如何尊重女性;如果是女的,我将教她如何憎恨男子,用最冷酷的不动心,去对付不成材的臭男人!”我那时又成为“理想主义者”了。
然而我的感情激动到几乎不能自持的境界,是在产后第二天看护妇抱了婴儿来,放在我怀里的时候。虽然因为是一个男孩子,使我微感不洽意,但我那时紧紧抱住他,惟恐失去。那时我觉得人间世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只有我与他;我在人间已失去了一切,今乃惟有他耳!我的眼泪落在他的小脸上,他似乎感觉到有点痒,伸起小手来擦着,可是又擦错了地方;我把乳头塞在他的小嘴里,我闭了眼睛,沉醉在最甜蜜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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