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打断了我的话道:“算了,算了,随你的便,反正我是犯人,你是——”他忽然缩住了最后一个字,把头低下。
“我是什么?……”我冷笑,然而制不住声音已经发抖,“小昭!”
可是他又缓和了口气,而且挽住了我的肩头:“我的意思不过是,失了自由的人,万事只好听凭摆布。”
“那么,你的意思又以为——我是还有一些自由的?”
“唉!惠明,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他忽然唤起我从前的名字来了,我几乎疑惑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但这一个名字,酸溜溜的,惹起了我更多的伤心。不过我还是喜欢听。我按住了他的手说:“小昭,你从前还叫我‘明姐’呢,可不是?我比你年长一个月,你有时就叫我姐姐,……嗳,我要你再叫一声。”
他不肯叫,然而他是在笑,——笑得那样天真;而且他那双眼睛……
我把他的手更捏得紧些,情不自禁地说:“我从没忘记,我们最后那几天,你对我说的一段话语,——即使我们中间有过千般的苦味,也该有一天的甜蜜!让我们将来忘记了那些苦的,永远记住那甜的!小昭,这是你说的,你还记得不,我可是永远记得的!”
他没有回答,可是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他的心也在愈跳愈快呢。
“谁又料得到我们又碰在一处。从前我们看过一本话剧叫《第二梦》,小昭,这是我们的‘第二梦’不是?”
“还不能一定——哎,惠明,还不能一定说——是。”
“谁说不一定,干么还不能说一定?小昭,我要你说:一定。”
“要我说?”小昭苦笑了一下,“嗳,惠明,你忘记了我是在什么地方!”
“哪里会忘记!可是,昭,你还记得我昨天叮嘱你的四个字么?——事在人为!”
他异样地笑了笑,沉吟一下,他说:“可就是这四个字我想了半夜总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呢,又怎样‘为’?
你又不让我……”
“不让你怎的?嗨,你自己不明白你的脾气有多么古怪呢!”
小昭又苦笑了,挺起了两只眼睛,好像赌气不再开口了。
我想了一想,就婉婉地劝他道:“你既然知道你是在个什么地方,怎么你倒不想想,光是暴躁,使气,就有好处么?你到底也该相信人家这么几分,咱们好从长计较。你怪我不让你多问,可是你一开口就问我究竟怎样了局;你想,这叫人家拿什么话来回答?我要是心里有个数目,还不告诉你么?不过,我也还不是糊涂透顶了的,心里也还有个大概的打算;比方说,你且放宽了心,只当这里是我的家,你寂寞罢,有我整天陪着,你要个什么的,我给你设法。过一些时候,咱们见机而作。你我都还年青,只要咱们自己好好的,未必这一生就完了罢?小昭,这几天我的心为你使碎了,可是你还一阵冷,一阵热的,真不知哪一天才明白过来。你不应该对我这样残酷!”
小昭悄悄地拿起我的手来,放在他心口,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很快,我心里一阵软,但是他开口了:“明!要是真应了你的想法,那自然还好;不过——他们捕了人来,难道就是给他住,给他吃,而且,还加上一个你陪着他消磨寂寞?”
“那自然也想从你这里得到一点……”
“得到一点什么?”小昭又兴奋起来了。“明,我就是——我就怪你老是吞吞吐吐。是不是要我登报自首,写悔过书?”“也许。”我顿了一下。“但这,恐怕倒还是不必要的。”“那么,要我入党,要我也干你——嗯,他们那样的事?”
“这倒还未必。”我踌躇了一下,终于决定乘这时机说个明白,“他们要你一份报告,——一张名单;反正你知道的,就是那一套。”
“哦!”小昭倒笑了。“原来还是这一套!明,原来他们改用了软化手段,派了你来,仍旧是要什么名单,报告!他们用过刑,鞭打,老虎凳,倒吊;他们也用软哄,昨天来打牌的那家伙就满嘴巴蜜糖似的纠缠了我一半天。可是我有什么可以自首的?也无过可悔。要报告,我办‘工合’的报告倒是有,他们可以到总办事处去查。明,我早就这样回答过了,现在也不能有另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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