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住了眼泪,抬起头来毅然说:“我一定要去设法!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你就这样被……”
小昭并不问我如何“设法”。现在他没有“空想”,似乎也不存什么希望;他冷静地等待着一定要来的事。我呢,也不把如何“设法”告诉他。干么要告诉他呢?如果他同意了我的“做法”,他的心里还是不免痛苦;要是他不同意,那就更增烦躁。
我情愿担负起一切,只请他来享现成罢。
一天之内的严重变化,我简直被压碎了。五脏七窍,四肢百体,都好像粘在一处,——不,简直是冻结了起来!我还是一个活人么?
什么都失去了,——我的机智,我的爱娇,我的不是女人似的气魄,我的应付鬼蜮的经验,乃至我的强烈的憎恨与冷静的忍耐!
通常所谓“失魂落魄”,大概就是我今天——此时此际的精神状态罢?
而我此时此际的处境,只有一句话最适合:悬挂在茫茫无边的空间,上下前后左右,都无着落,而且又是在“雾重庆”的高空,朦胧一片!
今天是二十,十一月二十;这个不祥的日子,在我的生命史上将永久留一黑印。十一月二十日!原来前后不过八天。此时我这才意识到,我和他相处,原来只有八天!在这八天内,我究竟干了什么?于我有什么好处?于他?昨天我还自负是不会没办法的,——呸!还能嘴硬不看轻自己么?
当我扑了个空,而且马同志悄悄把他留下的字条递给我时,我记得我还能够撑住,还夷然冷笑,但这样舞台上的姿势,就能抵补我内心的徬徨失措,软弱无能么?我到底不是在做戏呀,而我在那时却还摆出习惯的做戏的表情来!那不是无聊?
随后又是空袭警报来了。当时我确实没有躲避。我不理会紧急警报,只坐在自己房里发怔,——我祈愿一个重磅弹下来,将我化为一道烟,不,连同我周围的一切,都化为一道烟。我仿佛是有“决心”的。然而——不也有这样一个念头在我心上掠过么:“未必有敌机来,而且一定不在此处投弹。”我的祈愿化为一阵烟的“决心”,也还是一种不自觉的做戏的姿态!
我敢说我自己不是最没出息的人么?
平时自谓也还有点魄力承受最惨酷的遭遇,也还有点勇气跟我所恨的人们斗一番,而且也常设想斗不胜时,一齐毁灭;但今天如何呢?我等候掉下一个炸弹。但即使这样做时,也还想炸弹不会掉在我面前!
一切都丧失了,连同我的自信,甚至连同我的憎恨。
——忽然想起:我今天就宛然像是在世最后半年中的母亲了。
“我还是我母亲的女儿啊!呸,呸!”
如果昨天一天是在震雷骇电之下丧失了“我”之为“我”,那么,今天算是惊魂略定了。昨晚上那一场恶梦,似乎把我从颓丧与麻木中挽救出来了,真也作怪!
我梦见我和小昭在黄昏时分电灯又怠工的当儿,实行小昭那“幻想”!我还是原来的打扮,小昭却装扮为一个女的。我们双双携手,混出那最后一道守卫线,——然而,在离开虎穴不到一箭之路,追捕者来了,……开枪射击,我中了弹。
痛醒来时,左胁还像有什么东西刺着。
倒好像这梦中的一弹,将我从颓丧麻木状态中打醒了来。
我能够思索了,能够喜怒了,也能够冷静地回忆了:——
昨天,上午十点钟,我在进行最后一下努力以前,还和小昭见面;那时,把人家估量得太好的我,丝毫不曾想到这一次我与小昭的会晤竟成永诀,(虽然这两个字或许是过份一点,谁敢断定不再有第二个的“十一月十二日”突然而来,但大概是再难一见了,)我每句话都是宽慰他的。
可是小昭却不这么“乐观”。他似乎有先见,——或许他从我的句句“宽慰”得到反面的结论,以为我已经知道“不可免的结局”立即要来,除了空洞的“宽慰”,更无别话可说。但无论他怎样猜想,他那时对我并无怀疑,这可以他的诀别式的嘱咐来证明的。
他是了解我的:他说起我的优点和弱点,他勉励我,暗示我“趁早自拔”。最后,他把两个朋友托付我,要我把他的情形告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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