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拚命跑几步,居然赶到跟前了,满身酒气,斜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我猛然记得这是刚才在那见鬼的“晚会”中见过的,光景也是一位负有“岗位”任务的“模范”家伙。
“干么?”我没好口气地问他。
“哈哈,你是问我么?——干么?哈哈,回头你自然知道啦!”那家伙气咻咻地说,脚步歪斜,半真半假地想扑到我身上来了。
我连忙退一步,转身就走,一面说道:“别认错了人!”
“哈哈,我么?”那家伙追上来,醉的连字音都咬不清。“呵,你是哪一班的?怎么没见过?站住!咱们到一个好地方去玩儿——玩儿!”
现在完全明白了,这是一个烂醉了的色鬼。我不再理他,脚下一用劲,快跑起来。前面不远就是我的寓处了,我不怕,跑得更快些。
“站住!——命令你,站住!”从后面来的声音几乎是狂吼了。“再不站住,我就——照家伙!怕不怕一家伙打你个半死……还不站住?”
我略一迟疑,但是马上又跑起来。
距离是更远了。当我闪进了我寓所的门框,开了锁进去的当儿,还听得他在狂嚷:“看你跑哪儿去?老子认识你!”
我定了神以后想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无奇不有!”
于是我又想起在所谓“晚会”里活丢人的几个女子实在是可怜得很的!
但是那晚上的所谓“晚会”中,却也遇到一个颇有人气的人儿。大概也是躲避的缘故罢,她坐在我旁边,而且刚巧在一根柱子的后面。最初,老是从眼梢飘过一眼来偷偷地瞧我,后来便正面朝我看了,那半开着的露出一排细白牙的小口,显然是在引导我先开口,或者找机会她先来搭话。
第一句是自言自语这么开始:“唉,真头痛!”
我微微一笑,用眼光回答她:可不是么!
“该有十一点钟了罢?”这是第二句。
我瞧一下手表,但是光线不好,没看清,就答道:“差不离。”
“熟人不很多罢?”她看出我从没和谁交谈过。
“全是不认识的呢。”我抿嘴笑着回答。
“哦,那么,你——嗳,是哪儿来的风,把你吹了进来了?”
她微笑。
我也笑了笑:“是被一个亲戚一阵风似的撮了来了。”
那时,场中正轰起了震动墙壁的笑闹。她皱了下眉头,轻声说,“当真不成话,”于是又靠近我耳边问道:“你在哪一个学校?”
我摇了摇头。她惊奇地向我瞥了一眼,又问道:“那么,是做事的罢?”
“对了,担任点文字工作。”
她沉吟地点头,忽然又问道:“亲戚是谁?”我随便诌了个名氏。她侧着头皱眉,似乎在思索。我又解释道:“他是做生意的。和这里的人有来往,这就相熟了。一个糊里糊涂的滥好人,喜欢凑一下热闹。你瞧,这里也实在没个好玩的地方。他听说有晚会,便一阵风似的撺掇我来瞧一下。”
“瞧一次也好。”她笑着说,却又正眼看住我,似乎还有什么话。这当儿,有人在远处不知嚷些什么,她似乎不安起来,便悄悄地踅到别处去了。
后来就没有再看见她。再不多工夫,我也就溜出那会场。
这是昨晚上的事。谁知今天我又在一家小饭店里碰到了她。那家小饭店,事实上是点心铺子,或是更正确的说,便是豆浆油条的摊子。当真想吃一顿“饭”的人,是不会光顾这宝贝摊儿的,虽然它也有什么“猪油菜饭”之类。
标准的四川式的竹屋(我想称之为“棚”,更觉名副其实),标准的抗战以后“新发明”的三火头的“植物油”灯。光线是不会好的了,但是来吃豆腐浆油条的脚色,有没有光亮,倒不在乎。我吃完了一份,正打算再要一份的当儿,这才“发见”她也在这儿,我和她是背向背坐着的。
两个人同时用眼睛打了招呼,而且同时微笑,似乎说:哈,你也来了么?
她把身子转了个方向,很亲热地偎在我肩头问道:“吃完了没有?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见,觉得是你,——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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