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中短篇小说集(104)

2025-10-10 评论

    有两个孩子揪住了裙角的表嫂,也时常抽空到环小姐房里来一次。她照例很疲乏似的将自己掷在环小姐常坐的藤椅里,嘘了一口气,便带笑的说:“真真吃勿消。啊哟,厌气得来。”这是她的开场白。于是便接着报账式的家务的叙述:阿大,阿二,要做夏衣;昨天刚送过了王府上老太太的寿礼,明天又是李家大小姐的“好日子”;说不定后天就会碰着四姑老爷的瘫子父亲的丧事——医生早已断定他难过明天的黄昏。“黄郎中惟有吃定病人啥时候死,是顶顶准!”表嫂一面说,一面照例翻弄那乱堆在桌面的几本书。环小姐总是静默的听着,直到表嫂又嘘一口气,作她的刻板文章似的结论:“故所以我格书包末,一塔括子还仔先生勒。”有时表嫂背诵她的家务刚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或是听得孩子们的哭声,那就要改变了她的结论的形式:“有仔家务,看书末,直头看弗进。”此时环小姐往往看着表嫂的俏媚的背影,轻轻的说:“不看也好。看了徒乱人意罢哩!”
    除了姑母和表嫂,更常到环小姐房里的,是女仆阿金。她每天要进来扫地,请吃饭;她应该比别人更明了环小姐的“深闺”生活。所以每逢女仆们在厨房里议论到环小姐的时候,阿金的意见是很有权威的。然而不幸,阿金也说不出所以然;她只能消极的否认老太太所谓“环小姐是在看书写字”;她没有一次,至少在最近半个月内,看见环小姐拿过书本子拈过笔。虽然早上去扫地的时候,间或发见一些小纸片,撕成了细长条,乱丢在书桌脚边,仿佛是写过字的,但是阿金也曾破工夫把这些纸条拼凑起来,才知道并非字,却是些不成名目的图画,其中有几个颇像人面。
    在无结果的议论以后,阿金总是摇着头说:“环小姐实在是怪小姐!”
    也许表哥的猜测最近似:有一天,偶然和夫人谈起了环小姐,他曾经说:“看那样子,有点儿近于所谓烦闷。”不过,为什么烦闷呢?那是不但表嫂全属茫然,表哥也觉得很难下一转语了。环小姐诚然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然而姑母那样的疼爱她,表哥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伴侣,表嫂又是十二分的贤明,姑母的家就是环小姐的家亦既有二十年之久,何至现在忽然感到异样呢?所以环小姐而果真有烦闷,表哥和表嫂是有理由可以断定绝对不是起于身世飘零的感触。
    “大概是想着俚自家格终身大事。”表嫂在她丈夫面前又曾提示过这样的意思。然而仔细一想,还是不对。姑母和表哥都允许环小姐的婚姻可以自由;姑母早已把妆奁预备得十分周到,只要环小姐有意中人,立刻结婚也是不难的。而况环小姐自己并非是不出闺门的旧式小姐,和男女朋友同去游湖一类的交际,原来是常有的,仅仅是最近半个月来她自己愿意禁闭在卧室内,拒绝了一切游玩的邀请。
    所以环小姐的忽然冷寂是难解的,但也因为是难解,并且谁也不能负这责任,便只有好事的女仆们作为闲谭的资料,主人方面的空气是始终无所谓紧张。
    白昼去了,又是黄昏。环小姐坐在电灯光下,左手托住了头,让自己浮泛在杂念中。四壁是睡眠一样的静,衬出对面传来的表哥嫂房里的笑语声。环小姐有点憎恨这些太快乐的笑声,然而未始不想听听这太快乐的内容。杂念却不肯从命,极无赖的纠缠着。几个很清脆的字,似乎是表嫂的口吻,已经撞在环小姐脑膜上,但又忽然消失了。她的意识界充满了许多别的说不明白的物事,绝对排斥外来的新印象。而在这些纷乱的说不明白的事物中,又有一件什么东西在那里奋力挣扎,像是硬要出头。终于透露出来了,乃是一句很面熟的话:“环,我们望这里走。”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扫去了环小姐身上的躁热,便怳惚已在飞来峰下的石洞里。依旧是那一句“环,我们望这里走”在耳边响,很细,然而很分明。从手腕上起来一点轻微的麻痒又扩散到她胸前,她禁不住心跳了。蓦地有一个少年男子在她眼前了,捏着她的手腕,恳求似的看着她。心更跳得快,脸上也热烘烘了,她觉得有一条强壮的臂膊围到她腰间。她猛然喊出一声“喔唷”!这异样的声浪刚震动她的耳膜,便什么都没有了,依然在她的小卧室内,依然独坐在电灯光下。
    手腕上仍旧麻痒,而且加剧;一个花脚蚊子,肚子已经通红,十分费力似的从环小姐的嫩皮肤里拔出了它的长嘴巴,就很大方的飞走了。环小姐目送这蚊子,直到它消失在暗陬中。她忽然感得这小小的飞虫仿佛就是适才幻觉中的男子,半个月前的某一日曾经激动她的处女的灵魂,然而很大方的走了以后,也就不知去向,撇下她在孤寂怨艾中。环小姐低低的叹了口气,换右手来支着头。表哥嫂房里的笑语声早已低下去,低下去,现在只有一片冷淡的寂静。从远处来的若断若续的义忿似的蛙声又很像是替她诉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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