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他么——他过得很好!”
话刚出口,他就打了一个寒噤。他听自己说的声音,多么空洞。幸而那几位都没理会。第一个问他的人叹口气接着说:“唉,过得很好。可是他的驮马都完了。他儿子前年接到的信,两匹给鬼子的飞机炸的稀烂,一匹吃了炮弹,也完了,剩下一匹,生病死了,这一来,陈海清该可以回来了么?可是不!他的硬劲儿给这一下挺上来了,他要给他的驮马报仇,他硬是当了兵,不把鬼子打出中国去,他说他不回家!——哦,你说,他过得很好,这是个喜讯,他家里有两年光景接不到他的信了。”
“原来是——”张文安惘然说,但感得众人的眼光都射住了他,便惊觉似的眼睛一睁,忙改口道,“原来是两年没信了。没有关系,……陈海清是一个勇敢的铁汉子,勇敢的人不会死的。他是一个好人,炮弹有眼睛,不打好人!”他越说越兴奋,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是他的想当然,还是真正实事,但奋激的心情使他不能不如此:“我想,他应该是一个上等兵了,也许升了排长。陈海——清,他是我们村子里的光荣!”
“那——老天爷还有眼睛!”众人都赞叹地说。
“谁说没有眼睛!”张文安被自己的激昂推动到了忘其所以的地步。他满脸通红,噙着眼泪。“要不,侵略的帝国主义早已独霸了世界。”他庄严地伸起一只臂膊,“告诉你们:世界上到底是好人多,坏人少。我在前方看见的好人,真是太好了,太多了,好像中国的好人都在前方似的。坏人今天虽然耀武扬威,他到底逃不了报应。他本人逃过了,他的儿子一定逃不过。他儿子逃过了,儿子的儿子一定要受报应。”
张文安整个生命的力量好像都在这几句话里使用完了,他慢慢地伸手抹一下头上的汗珠,惘然一笑,便不再出声了。
当天午后,浮云布满空中,淡一块,浓一块,天空像幅褪色不匀的灰色布。大气潮而热,闷的人心慌。
张文安爬上了那并不怎样高的山坡,只觉得两条腿重得很,气息也不顺了。他惘然站住,抬起眼睛,懒懒地看了一眼山坡上的庄稼,就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坡顶毕竟朗爽些,坐了一会,他觉得胸头那股烦躁也渐渐平下去了。他望着自己刚才来的路,躺在山沟里的那个镇,那一簇黑魆魆的房屋,长长的像一条灰黑斑驳的毛虫;他定睛望了很久,心头那股烦躁又渐渐爬起来了,然后轻轻叹口气,不愿再看似的别转了脸,望着相反的方向,这里,下坡的路比较平,但像波浪似的,这一坡刚完,另一坡又拱起来了,过了这又一坡,便是张文安家所在的村庄。他远远望着,想着母亲这时候大概正在忙忙碌碌准备夜饭,——今天上午说要宰一只鸡,专为远地回来的他。这时候,那只过年过节也舍不得吃的母鸡,该已燉在火上了罢?张文安心里忽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大明白的又甜又酸的味道。而这味道,立刻又变化为单独的辛酸,——或者说,他惶恐起来了。好比一个出外经商的人,多年辛苦,而今回来,家里人眼巴巴望他带回大把的钱,殊不知他带回来的只是一双空手,他满心的惭愧,望见了里门,反而连进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虽然张文安的父母压根儿就没巴望他们的儿子发财回来,他们觉得儿子回来了还是好好的,就是最大的财喜了;虽然张文安一路上的打算以及今天上午他托词要到镇上看望朋友,其实却怀着一个“很大的计划”,他的父母也是一丝一毫都不晓得:虽然两位老人家单纯的巴望就是看着儿子痛快淋漓享用那只燉烂的母鸡;——然而张文安此时隔着个山坡呆呆地坐在路边,却不由不满心惶恐,想着是应该早回家去,两条腿却赖在那里,总不肯起来。
他透一口长气,再望那条躺在坡下山沟里的灰黑斑驳的大毛虫,想起不过半小时前他在那些污秽的市街中碰到那一鼻子灰,想起他离开前方一路回来所做的好梦,想起上午从家里出来自己还是那么十拿十稳的一肚子兴头,他不能不生气了。他恨谁呢?说不明白,但所恨之中却也有他自己,却是真确的。他恨自己是一个大傻瓜。别说万象纷纭的世界他莫明其妙,连山坡下边那个灰黑斑驳的小小毛毛虫的社会也还看不透。
虽然董老爹嘲笑他出外几年,只学了卖狗皮膏药那几句,可是他此时想来,倒实在感激这位心直口快的酒糟鼻子老头儿的。他揭开了那霉气腾腾的暗坑的盖儿,让张文安瞥了一眼。当这老头儿告诉他“千把块钱只好买半条牛腿”的时候,张文安固然呆了一下,但亦不过扫兴而已,接着老头儿又嘶着嗓子谈到那些胀饱了的囤户,谈到那些人的偷天换日的手段,豪侈糜乱的生活,张文安这可骇住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扰乱了他的心灵。他还在听,但听又听不进。终于他惘惘然走出了那市镇,爬上这回家去的第一坡,带着满肚子的懊恼和气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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