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你再开口了!为的你太会说谎。”
“什么谎?可是你也不能不承认你近来自己的变相!”
“你说的什么变相,我不承认。我只知道心里要什么,口里就说什么。你呢,嘴里歌颂什么诗样的男女关系,什么空灵,什么神秘,什么精神的爱,然而实际上你见了肉就醉,你颠狂于肉体,你喘息垂涎,像一条狗!我还记得,就同昨天的事一样,你曾经怎样崇拜我的Rx房,大腿,我的肚皮!你的斯文,清高,优秀,都是你的假面具;你没有胆量显露你的本来面目,你还想教训我,你真不怕羞!”
又意外地笑了几声,桂突然将丙推在近旁的沙发上,自己就跨坐在他膝头。她的眉梢泛起了两片红晕,她的眼睛有些潮湿。这在平时往往会引起丙的兴奋,但现在则桂的一番话似乎很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身受着这样肉感的女性的爱抚,并不觉得愉快,反像是被侮辱了似的。他很想发作一下,然而没有足够的勇气;他只好委屈地忍受。
这种神情,自然躲不过桂的锐眼;她胜利地笑了起来,又轻声说:
“你们男子,把娇羞,幽娴,柔媚,诸如此类一派的话,奉承了女子,说这是妇人的美德,然而实在这是你们用的香饵;我们女子,天生的弱点是喜欢恭维,不知不觉吞了你们的香饵,便甘心受你们的宰割。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们也教导我们要知道娇羞,幽娴,柔媚,我崇拜这三座偶像,少说也有十年,直到两个月前才被你打破了!你……”
“我?我打破了你的?”
青年丙急口插进来分辩。他真心确信并没做过这样的事。桂俯下头去在丙的嘴唇上轻轻地咬了一口,同时长眉毛一挺,格格地艳笑着说:
“还不是你么?如果我那时不打破那三座偶像,我,一个体面人家的寡媳,怎么会倒在你——一个寄住在家里的少年的怀抱呀?你,聪明的人儿,引诱我的时候,惟恐我不淫荡,惟恐我怕羞,惟恐我有一些你们男子所称为妇人的美德;但是你,既然厌倦了我的时候,你又惟恐我不怕羞,不幽娴柔媚,惟恐我缠住了你不放手,你,刚才竟说我是淫荡了!不差,淫荡,我也承认,我也毫没羞怯;这都是你教给我的!你教我知道青春快乐的权利是神圣的,我已经遵从了你的教训;这已成为我的新偶像。在这新偶像还没破坏以前,我一定缠住了你,我永不放手!”
更没有回答了。和她的宣言一致,桂现在是取了更热烈的旋风似的动作,使青年丙完全软化,完全屈伏。
黑暗渐渐从房子的四角爬出来,大衣镜却还明晃晃地蹲着,照出桂的酡红的双颊耀着胜利之光,也照出丙的力疾喘气的微现苍白的嘴角。
电灯亮时,青年丙颓然躺在床上,光着眼看帐顶。苗条身材的女子已经去了,然而书桌角上,和玫瑰花并排地,还留有一方浅绿色的印花手帕,很骄蹇地躺在那里,似乎就是女主人的代表,又像是监视青年丙的坐探。
多色的轻烟和飘浮无定的金星,尚挂在青年丙眼前,像东洋式的烟火。他觉得身下的床架还是在渐渐地渐渐地向上浮;他又觉得软瘫无力的四肢还是沉浸在一种所谓晕眩的奇趣里。同时也有个半自觉的意念在他的甜醉的脑膜上掠过:比从前何如?近来他每次和桂有了沾染时,总忍不住要发生这个感想——妥当些说,是追问。他在晕眩的奇趣中也常常半意识地这样自问。然而每次都使他出惊的,是永不曾有过否定的消极的答案。他委实找不出理由来说今不如故;他不能不承认每次的经验都和第一度同样地酣美,同样地使他酥软,使他沉醉。所不同者,第一度时还有些新鲜的惊喜的探险的意味,因而增加了说不明白的神秘的美感。这在第二度时已经褪落至于几乎没有,现在则自然完全消失了。每次追想到这一点,他总不免有些惆怅;他称这第一度为“灵之颤动”,称以后的为“肉的享宴”。
“再给我一次灵之颤动罢,——如果能够再有那样一次,够多么好!”
这样的话,青年丙也曾对桂说过。现在他已经企图要在表妹处觅取所谓“灵之颤动”了,但是间或想起了桂不无歉然的时候,他仍旧自以为假使桂能够给他“灵之颤动”像第一度那样,或者他未必“多此一举”,再舍近而求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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