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中短篇小说集(53)

2025-10-10 评论

    “丙少爷,再会了。”
    桂异样的笑了一笑,就和影子似的退出房外,随手将门带上。
    一个感想霍霍地在丙心上闪动。他恍然于桂今天的态度转变的原因了;他断定是桂先拆开了他的信,他又断定是信中的消息使桂不得不放弃了死缠住的妄想。对于桂的竟去,他原有几分不舍,然而亦未始不感到释去重荷似的爽快。他微笑地抽出信纸来,看了两行,忽然脸色变了。信是很简短:
    表哥:明天要跟父亲到北平去了。行色匆匆,不能面辞为歉。请你也不必来送。因为从此刻起,就有许多事要办,并且还有几处地方要去辞行。
    信笺是掉落在地上了,青年丙呆坐在床上,痴痴地看着大镜子。
    镜子映出房门慢慢地开了一条缝,桂的恶意的但是迷人的笑脸,端端正正嵌在缝中间,对着床上瞧。青年丙像触电似的直跳起来,一步跳到门边,想捉住了这迷人的笑容。但是门已经关了。只有吃吃的艳笑声被关进在房里。这笑声像一条软皮鞭,一下一下的打在青年丙的心窝。他再不能支持了,脚下一挫,就让书桌抵住了背脊。
    房门又意外的很快地开了。同时房里的电灯也亮了出来。桂庄严地站在门框中,电灯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和嘴唇上,闪闪地耀着。
    “什么时候也到北平去呢,丙少爷?”
    回答是扑到门前抱住了她。这一回,她并没拒绝,只是屹然立着,脸上冷冷地没有一些表情。青年丙不觉嗒然垂下手去。
    “散文该不再是你所希罕的罢?我也不想再演喜剧做丑角呢!”
    随着这冷冷的声音,桂飘飘然去了。
    青年丙懊丧地把两手掩了面孔。他不知道怎样才好,他觉得地板在他脚下摇动。然后,一个新理想撞上了他的心。他慢慢走到大衣镜前,立正,两眼疾向前一望,便很神气的举手到额角,行一个军礼。他似乎是第三者的评判人,对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尚称满意”地点一下头。同时,从他的嘴角流出了下面的几个字:
    “还不如到老同学处,‘帮’他的‘忙’罢;——那便是‘史诗’的生活呢!”
    1928年12月15日

    臂匠金大坚还没刻完半个字,忽地又是扑嗤一声的笑起来,抬头望他的秘密工作中的伙伴。
    “金二哥,又笑,怎的?”
    靠在太师椅上慢慢地摸胡子的圣手书生萧让轻声说。胡子,原来只有稀落落的几根,又很短,然而只要左手空闲着,萧让就总得去摸,这和他的喜欢轻声儿,慢慢儿,两字三字一顿的说话的方式,都是新近才有的习惯。
    “萧大哥,你真是活像智多星吴用了!再过几天,我就管你叫智多星罢!”
    算是回答了萧让的询问,玉臂匠金大坚简直的放下了刻字刀,双手按在石碣上呵呵大笑起来。
    萧让得意地摇着头,随即把脸色放得更庄严:
    “我说,金二哥,怨不得,吴军师,那样叮嘱我来。你只是心直口快!”
    玉臂匠呆了一下,似乎突然憬悟过来,他收起了笑容,拿过刻字刀,低着头便又干他的一点一画的工作。
    “慢着,金二哥,刚才,你又笑,到底为的甚么?”
    “想到你和我躲在这里干这个,就要笑。”
    “你真是!”萧让顿一顿。“呵,金二哥,不应该笑。我们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是水泊里的机密呀:全伙儿,一百单八位弟兄,就只有,你,我,吴军师,参预这机密;便是宋公明宋大哥,他自己,也兀自睡在鼓里头呵!”
    从工作中再抬起头来的金大坚本已有一句话冲到口边:正因为恁地,更加逗的人要笑呵!可是望见萧让的那样庄重的脸色,便不好说出来,只撮起嘴唇做了一个怪相,算是百分之几的抗议。
    这也瞒不过精明的萧让。料到这玉臂匠还有几分不了解,——几分不懂得吴军师的“策略”的奥妙,他萧让猛可地担起心事来了。和玉臂匠原是老朋友,知道这位朋友的嘴巴原来靠得住,和他手里的刻字刀一样可靠——从没放松一丝一毫,但是眼前这“石碣”的事儿太重大了,他萧让便觉得很有再切实叮嘱一番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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