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金绸面的沙发榻蹲在东壁正中的一对窗下,左右各有同式的沙发椅做它的侍卫。更左,直挺挺贴着墙壁的,是一口两层的木橱,上半层较狭,有一对玻璃门,但仍旧在玻片后衬了紫色绸。和这木橱对立的,在右首的沙发椅之右,是一个衣架,擎着雨衣斗篷帽子之类。再过去,便是东壁的右窗;当窗的小方桌摆着茶壶茶杯香烟盒等什物。更过去,到了壁角,便是照例的梳妆台了。这里有一扇小门,似乎是通到浴室的。椭圆大镜门的衣橱,背倚北壁,映出西壁正中一对窗前的大柚木床,和那珠络纱帐子,和睡在床上的两个人。
和衣橱成西斜角的,是房门,现在严密的关着。
沙发榻上乱堆着一些女衣。天蓝色沙丁绸的旗袍,玄色绸的旗马甲,白棉线织的胸褡,还有绯色的裤管口和裤腰都用宽紧带的短裤:都卷作一团,极像是洗衣作内正待落漂白缸,想见主人脱下时的如何匆忙了。榻下露出镂花灰色细羊女皮鞋的发光的尖头;可是它的同伴却远远地躲在梳妆台的矮脚边,须得主人耐烦的去找。床右,近门处,是一个停火几,琥珀色绸罩的台灯庄严地坐着,旁边有的是:角上绣花的小手帕,香水纸,粉纸,小镜子,用过的电车票,小银元,百货公司的发票,寸半大的皮面金头怀中记事册,宝石别针,小名片,——凡是少妇手袋里找得出来的小物件,都在这里了。一本展开的杂志,靠了台灯的支撑,又牺牲了灯罩的正确的姿势,异样地直立着。台灯的古铜座上,有一对小小的展翅作势的鸽子,侧着头,似乎在猜详杂志封面的一行题字:
《妇女与政治》。
太阳光透过了东窗上的薄纱,洒射到桌上椅上床上。这些木器,本来是漆的奶油色,现在都镀上了太阳的斑剥的黄金了。突然一辆急驰的汽车的啵啵的声音——响得作怪,似乎就在楼下,——惊醒了床上人中间的一个。他睁开倦眼,身体微微一动。浓郁的发香,冲入他的鼻孔;他本能的转过头去,看见夫人还没醒,两颊绯红,像要喷出血来。身上的夹被,早已撩在一边,这位少妇现在是侧着身子;只穿了一件羊毛织的长及膝弯的贴身背心(vest),所以臂和腿都裸浴在晨气中了,珠络纱筛碎了的太阳光落在她的白腿上就像是些跳动的水珠。
——太阳光已经到了床里,大概是不早了呵。
君实想,又打了个呵欠。昨晚他睡得很早。夫人回来,他竟完全不知道;然而此时他还觉得很倦,无非因为今晨三点钟醒过来后,忽然不能再睡,直到看见窗上泛出鱼肚白色,才又矇矇的像是睡着了。而且就在这半睡状态中,他做了许多短短的不连续的梦;其中有一个,此时还记得个大概,似乎不是好兆。他重复闭了眼,回想那些梦,同时轻轻地握住了夫人的一只手。
梦,有人说是日间的焦虑的再现,又有人说是下意识的活动;但君实以为都不是。他自说,十五岁以后没有梦;他的夫人就不很相信这句话:
“梦是不会没有的,大概是醒后再睡时遗忘了。”她常常这样说。
“你是多梦的;不但睡时有梦,开了眼你还会做梦呵!”君实也常常这么反驳她。
现在君实居然有了梦,他自觉是意外;并且又证明了往常确是无梦,不是遗忘。所以他努力要回忆起那些梦来,以便对夫人讲。即使是这样的小事情,他也不肯轻轻放过;他不肯让夫人在心底里疑惑他的话是撒谎;他是要人时时刻刻信仰他看着他听着他,摊出全灵魂来受他的拥抱。
他轻快地吐了口气,再睁开眼来,凝视窗纱上跳舞的太阳光;然后,沙发榻上的那团衣服吸引了他的视线,然后,迅速的在满房间掠视一周,终于落在夫人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熟睡的少妇,现在眉尖半蹙,小嘴唇也闭合得紧紧的,正是昨天和君实呕气时的那副面目了。近来他们俩常有意见上的不合;娴娴对于丈夫的议论常常提出反驳,而君实也更多的批评夫人的行动,有许多批评,在娴娴看来,简直是故意立异。娴娴的女友李小姐,以为这是娴娴近来思想进步,而君实反倒退步之故。这个论断,娴娴颇以为然;君实却绝对不承认,他心里暗恨李小姐,以为自己的一个好好的夫人完全被她教唆坏了,昨天便借端发泄,很犀利的把李小姐批评了一番,最使娴娴不快的,是这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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