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祖泰心头直跳,苹果已经抓在手里,却抬不起身来。他忽然觉得不敢见人,觉得“世界”缩小到容纳他不下。
“哈哈哈!陶太太……”
又是朱先生的怪笑。陶祖泰被笑得浑身都抖了。他没有听得“陶太太”下边是些什么。
然而抖过一阵,他满心满脸都发起烧来了。他挺直了身体,对朱先生瞪大了眼睛,——他的眼光似乎这样说,“我把你这卑劣的……”可是既然人家是“卑劣的”,他就又觉得不屑计较,他回过眼光看自己的夫人,他觉出夫人脸上似乎红潮方退,夫人眼光低垂着,他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了。
打牌的四个人似乎一心在牌上,谁也没有觉察到陶祖泰的异样。陶祖泰松一口气,可是决不定自己应当怎样办,他的眼睛看着人面孔,他的心却顾着桌子底下人的腿和脚。
那一副牌,陶太太仍旧和不出。黄太太洗牌的时候,能够自在的说笑了。陶祖泰手里还捏着那只苹果。虽然孩子已经忘记了这“皮球”,陶祖泰仍旧叫他过来给了他。同时,他拖一只凳子摆在他夫人和朱先生中间的桌角,他坐下,两腿直伸出去,在桌子下构成了一道“防线”。
他庆幸他这办法谁也没有觉察到。
另一副牌开始了,“战士”们更加紧张。黄太太每发一牌总是重重一拍。陶祖泰的心却在自己腿上。他的两条腿同时受到了两方面来的触碰。起初,他觉得又气又好笑。但随即他又有了办法;不论哪一方面来碰,他都回它一下。
第二个“四圈”结束,陶太太还是输。她赌气不要打了。
朱先生并没输多少,就一定要“请客”。
夜里十一点钟,陶祖泰和夫人双双回家了。
海国春吃夜饭,是朱先生请客。吃过饭后,陶太太说起上星期竟没看电影,朱先生又要“作东”。陶祖泰再也耐不住了,便是黄诒年夫妇也觉得朱先生那种“派头”太恶劣,一力赞助陶祖泰的主张:各人自掏腰包。
夜里十一点钟,四邻寂静,连灯光也没有。孩子早已睡了,梦中忽又叫着“买洋泡泡”。陶祖泰和陶太太都像不打算睡了,却又都不说话,陶太太歪身靠在床前的方桌上,陶祖泰在屋里来回踱着。这一对儿,似乎各在坚持:看谁先开口,谁先上床。
陶夫人摆出这样的“阵势”来,这还是第一次,陶先生摸不着头绪,一面踱,一面在猜想。
在海国春时,陶夫人是有说有笑的;提议去看电影因而引起谁请客的争执时,陶夫人也不过偶尔扁扁嘴,还是兴致怪好;到了电影院买票的时候,陶夫人抢先去,——不让陶先生给她买,也不买给陶先生,她只自买了一张,然而那时候还带笑说:“各人自会钞,我不客气了!”她还拒绝了朱先生那一贯的“派头”,——抢买一张送她;黄太太倒觉得在买票处当着许多人面前“不能”太给朱先生“下不去”,然而陶太太硬要朱先生退还那多余的一张。
不过一进了场,这位夫人突然不说不笑了,直到看完电影,直到回家以后的现在。
陶祖泰想起了刚走进电影场时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小小一幕:朱先生抢步上前自占了一个座位,立即又摸出手巾来在他自己座位旁边的一个空座上掸了几下,嘴里叫着“陶太太”;可是陶祖泰竟不客气把朱先生特地掸过的位子占了,而且也就把自己横在太太和朱先生的中间了;“哦!”陶祖泰想到这里就在心里对自己说,“难道是为此么?料不到,她……
会堕落到这地步呢!”
陶祖泰心抖起来了,手掌心有点冷汗;他站住了,看着歪身靠在方桌前的夫人。
脸埋在臂弯里,看不见;极短的,几乎抵触“新生活”的袖子;露出太多的雪白臂膊;头发烫过,其实不烫也够美了;紧裹在身上的时花旗袍,长统丝袜,高跟皮鞋;——陶祖泰忽然像在梦中,心里咕啜道:“这,哪里是她;这,哪里是半年前的阿娥!”
半年前,这一切的时装跟陶太太没有缘分。
“但是,也像换一身衣服那么容易,她这人,这心,也换过了么?”陶祖泰继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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