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实陡然烦躁起来了。他抖开了身上的羊毛毯,向床沿翻过身去;他竟忘记了自己的左手还握住了夫人的一只手。娴娴也惊醒了。她定了下神,把身子挪近丈夫身边,又轻轻的翘起头来,从丈夫的肩头瞧他的脸。
君实闭了眼不动。他觉得有一只柔软的臂膊放到胸口来了。他又觉得耳根边被毛茸茸的细发拂着作痒了。他还是闭着眼不动,却聚集了全身的注意力,在暗中伺察。俄而,竟有暖烘烘的一个身体压上来,另一个心的跳声也清晰地听得;君实再忍不住了,睁开眼来,看见娴娴用两臂支起了上半身,面对面的瞧着他的脸,像一匹猫侦伺一只诈死的老鼠。君实不禁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是假睡咧。”
娴娴微笑地说,同时两臂一松,全身落在君实的怀中了。女性的肉的活力,从长背心后透出来,沦浃了君实的肌骨;他委实有些摇摇不能自持了。但随即一个作痛的思想抓住了他的心:这温软的胸脯,这可爱的面庞,这善蹙的长眉,这媚眼,这诱人的熟透樱桃似的嘴唇——一切,这迷人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确确实实属于他的,然而在这一切以内,隐藏得很深的,有一颗心,现在还感得它的跳动的心,却不能算是属于他的了!他能够接触这名为娴娴的美丽的形骸,但在这有形的娴娴之外,还有一个无形的娴娴——她的灵魂,已经不是他现在所能接触了!这便是所谓恋爱的悲剧么?在恋爱生活中,这也算是失恋么?
他无法排遣似的忍痛地想着,不理会娴娴的疑问的注视。突然一只手掩在他的眼上;细而长的手指映着阳光,仿佛是几枝通明的珊瑚梗。而在那柔腴的手腕上,细珍珠穿成的手串很熨贴的围绕着,凡三匝。这是他们在莫干山消夏的纪念品,前几天断了线,新近才换好的。君实轻轻的拉下了娴娴的手。细珍珠给他的手指一种冷而滑的感觉。他的心灵突然一震。呵,可纪念的珠串!可纪念的已失的莫干山的快乐!祝福这再不能回来的快乐!
君实的眼光惘惘然在这些细珠上徘徊了半晌,然后,像感触了什么似的,倏地移到娴娴的脸上。这位少妇的微带惺忪的眼睛却也正在有所思的对他看。
“我们过去的生活,哪些日子你觉得顶快活?”
君实慢慢的说,像是每个字都经过深长的咀嚼的。
“我觉得现在顶快活。”
娴娴笑着回答,把她的身体更贴紧些。
“你不要随口乱说哟。娴娴,想一想罢——仔细的想一想。”
“那么,我们结婚的第一年——半年,正确的说,是第一个月,最快活。”
“为什么?”
娴娴又笑了。她觉得这样的考试太古怪。
“为什么?不为什么。只因为那时候我的经验全是新的。我以前的生活,好像是一页空白,到那时方才填上了色彩。以前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感到特别兴味,而且也很模糊了。只有结婚后的生活——唔,应该说是结婚后第一个月,即使是顶琐细的一衣一饭,我似乎都记得明明白白。”
君实微笑着点头,过去的事也再现在他眼前了。然而接踵来了感伤。难道过去的欢乐就这么永远过去,永远唤不回来么?
“那么,你呢?你觉得——哪些日子顶快活?”
娴娴反问了。她把左手抚摩君实前额的头发,让珍珠手串的短尾巴在君实眉间晃荡。
“我不反对你的话,但是也不能赞成。在我,新结婚的第一年——或照你说,第一月,只是快乐的起点,不是顶点。我想把你造成为一个理想的女子,那时正是我实现我的理想的开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着,但并未达到真正的快乐。”
“我听你说过这些话好几次了。”
娴娴淡淡的插进来说。虽然从前听得了这些话,也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着”,但现在却不乐意听说自己被按照了理想而创造。
“可是你从来没问过我的理想究竟是成功呢抑是失败。娴娴,我的理想是成功的,但是也失败了。莫干山避暑的时候,他的创造刚好成功。娴娴,你记得我们在银铃山瀑布旁边大光石头上的事么?你本来是颇有些拘束的,但那时,我们坐在瀑布旁边,你只穿了件vest,正和你现在一样。自然这是一件小事,但很可以证明你的创造是完成了,我的理想是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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