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又变成了只有鄙视。“不要脸!这样的信也写得下!”他想,“顶淫的淫书也不过如此!不要脸!想不到她会做那些丑态,我从没见过她会那样——下作!”
他大彻大悟地对自己赌咒:“不值得,不值得我的操心,我的保护!算了,一身无牵无挂了!”
他坐起来,瞪着眼直视,好像要最后一次认识这房,这一切家具和什物。陶太太忽然悄悄地掩进来了。她的眼光立刻盯住了陶祖泰手里那封信,这时她脸上略红了一下。她嘴里响了一声,似乎是叹气,就坐在一张椅子里,低着头,好像一个低能的小学生等候老师责罚。
陶祖泰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眼里了,他盯住了夫人看,他料不到夫人只这样坐着不作声,他想骂,但骂出口来时却竟单单骂了朱先生:
“简直是流氓,拆白党,畜生,狗……”
奇怪的是陶太太对于这样的恶骂竟毫无感应,好像被骂的人她压根儿就没认识。
陶祖泰走近他夫人一步,好像恨又好像怜悯似的说:
“在汉口的时候,我怎样说过来?我怎样为你打算?可是你半点口风也不露!你骗我,你骗了我半年了!”
“呵——呵!”陶太太忽然站起来,“在汉口,不骗你。嗳,嗳,我像做了一个梦,我像做了梦。”
因为是侧面,陶祖泰此时猛然看清了昨晚乍到时他所觉得太太的胖一些实在只是小腹隆起,是身孕。他像受了一针似的打个冷噤就指着太太的肚子冷笑说:
“这就是凭据。还说不骗呢!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他转身就走。他听得太太叫道,“是你的,是你的!”他听得一声响,他忍不住回头一看,太太伏在桌子上在哭了。他脚下停住了。但是又一转念到底一直走了。
陶祖泰从岳家走出,并没有一定的计划,也无处可去。在他认为只有“姓朱的”居心不良而自己的“亲爱的”尚属洁白的时候,他以“保护”太太“负责到底”为壁垒,颇可安心在太太家里住下去。可是发见了“姓朱的”长信,他觉得没有理由再挑这副“担子”了。
他的心里安静了些,然而肚子却吵闹起来,于是信步走进了一家小馆子。
一边等饭菜,一边又摸出“姓朱的”那封信来看。经过创伤的人忍不住要去摸摸伤疤,陶祖泰此时也是这种心理。
看到一半多,他鄙夷地摇摇头,就把信折起来,恰好饭菜也来了,他就吃饭。“想不到,有那样下作!”——他嚼着饭,心里说。当然,他和夫人的同居生活虽非古圣贤那么文雅,可绝不像“姓朱的”信上描绘得那么不堪。
他再看那信了,这一次的心理是要看明白“这一双狗男女”到底有多么丑恶。他一边吃饭,一边慢慢地看。然而这一次那信上的描绘却“欧化”起来,一边是主动,又一边是被动;“她倒好像中了催眠术!”——陶祖泰心里飘过了这样一个意思。这一次,他才“发见”信纸反面也有字,寥寥数行,可是他看了就又心跳了。手里挟了筷子扶着头,他想着:“难道她那时真在被催眠状态么?不然,岂有发生了关系以后就把那人完全忘记了?”
陶祖泰的“平静”的心忽又扰乱起来。“新发见”要求他把“当面的整个形势”重新估量了。
“嗯!”他不了了之,把“姓朱的”那封信收进封套,顺手却把他自己那封长信抽了出来。他读自己这“得意之作”了,他一边读,一边又心跳起来,这里句句话都像是另一人在“教训”他自己!“伟大精神”的人,常常会宽恕人的,——即使是已经犯罪的人。而况犯罪者是被动,是在催眠状态。
“只是姓朱的实在可恶!”陶祖泰反复这样想,心像一个钟摆。
饭吃完了。他对着空碗碟出神。堂倌送过账单来,陶祖泰依然对着空碗空碟子出神。堂倌又来把空碗空碟子收去了。陶祖泰就对着油腻的桌面出神。堂倌站在面前不走了。陶祖泰这才省悟过来是在饭店。他看着账单,同时把口袋里的钱一古脑儿掏出来。他机械地本能地把手里的角票和铜子拼凑成账单上那个数目,就走出了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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