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中短篇小说集(98)

2025-10-10 评论

    “不明白么?你看不到这个必要罢?”
    “嗳。是的,是的!不过,不过;”她勉强笑了一笑。“不过我想起四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已经要——要写一部创作?你那时住在一座庙里,虽不是山里,倒也跟山里差不多,可是你那时老追着我说:寂寞呀,空虚呀,创不了作;
    你说我们一块儿就好了,你那时不是说得很认真的么?——”
    她说不下去了。她绷紧着脸轻声笑,忽然掉落一对眼泪来,但是眼泪挂在面颊上,她倒真心的笑了起来了。过去的追忆,似乎毕竟也还甜蜜。
    他似乎有点窘。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急口地叫道:
    “那,那,也不是我的错呀;这个,此一时,彼一时呀!这个,不到一年,就有了他呀!”手指着摇篮里睡着的阿大,却又顿着脚,“该死,该死,没等我创了作,他就来了!所以,这个环境,埋没天才,非——非离开不可!”
    夫人早已笑不出了,看看他,又看看摇篮,赶快伸一条腿过去,脚尖点住了摇篮边轻轻摇了一摇,可是来不及了,阿大一双小手已经狠命揉着他的小脸,这是要哭。夫人跑过去,一把抱了起来,已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他觉得背上全是汗,洋纱短衫粘住了,就反过手去拎一拎空。
    “不成!真不成!非得——非离开这环境不可!”他说着又叹一口气,便橐橐地开正步走上楼去。
    过了几天,他居然独个人住到庙里去了。庙就是从前他恋爱“发祥”的那只庙,可不在山里,而在小小的乡镇。他分了三分之一的家用——四十块钱,预定要在这庙里住上六个星期。
    第一天是要布置出一个适宜于“创作”的书房来,一眨眼便已经天暗。他也累了,朝一盏美孚灯呆坐了会儿,听听窗外草里的络丝娘,自觉得“灵感”还没来,就上床睡觉。
    他有梦。当然是“创作”成功的梦。他读过孙博翻译的《沉钟》。他知道剧中的铸钟匠亨利那口钟就是“伟大的艺术”的象征。他坚信着自己这见解,谁要说他解释错了,他就要吵架。现在他梦中就看见他的“艺术的大钟”居然成功,而且没有掉在湖里,却高高地挂在庄严华丽的钟楼上。而且他亲手拿着檀香的大杵,凛凛然撞这口“艺术的大钟”了。
    洪……洪……洪……
    他梦中笑醒来还听得这庄严的钟声在耳边响。他揉了揉眼睛,把小指头放到嘴里轻轻咬一下。不错,他感觉得痛,他不是在梦中。但是那钟声明明从窗外飞来:洪……洪……“当真和拜轮一样,我一觉醒来就看见自己是文坛名人了么?”他这样想着,就赶快穿衣下床。这当儿,他的脑细胞一定是下了紧急全体动员令了;他平日读过的一切外国(自然没有中国)文豪成功史都一齐涌现来了。他眼前突然来了大仲马的比皇宫还富丽些的monte-cristo①,他便立刻拿定主意他决不像大仲马那样做孟尝君。他也许一星期请一次客——咳,在他的monte-cristo请一次客,然而决不让比他次等的文人天天来揩油。而且也许他要养几条狗防防贼,可决不能让他的狗带进半条野狗来帮着吃。不,一百个一万个不!他可不能像大仲马那么糊涂!——
    ①monte-cristo法国作家大仲马著的小说《基度山恩仇记》中的人物;这里是指他所住的豪华雄伟的爵府。——作者原注。
    “不!”他跳下床在那破碎的方砖上顿一脚。像踏着了火砖似的,他的脚立刻缩起来,双手抱住了。他还没有穿袜子,破方砖刺痛了脚底心了。他抱着痛脚倒在床里,无端的哈哈狂笑。
    洪……洪……洪……钟声还是一句句响着。
    他揉着那只痛定了的脚,渐渐想起这是庙里的老和尚撞大殿上那口钟罢,便觉着有点扫兴。于是穿上袜子,趿着鞋皮,小小心心踏在那些破碎的方砖上,推开了一扇窗,他就唤小和尚打脸水。
    到乱草野花的石阶上站了一会儿,他就信步踱出庙门来了。一边踱着,一边就心里打起算盘来。庙里一个半月的租钱——不,香金,去了十块。茶水灯火在内。倘使带一份斋,那么按日三毛大洋,三三得九,一三是三,三五十五,——哦哦,该是十三块五角罢,当然轻而易举,但是,但是——他是为“创作”而来的,用脑的,总不成餐餐豆腐青菜会产生出雄伟浓艳的作品,好在镇上有的是小馆子,新鲜的鱼虾,肥嫩的鸡鸭,每天花上——唉,小镇里的物价总不至于贵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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