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30)

2025-10-10 评论

    折腾了几天,既没抓到特务,也没挖出暗藏的阶级敌人。大多数的病人也病愈出院。县卫生防疫部门在省卫生防疫部门的指导下,终于找到了使三百多人中毒的食物,这食物就是我们的双脊,他们说我们双脊的肉和内脏里含着一种沙门菌,这种菌在三千度的高温下还活蹦乱跳,放到锅里煮,煮三年也煮不死它。
    找到沙门菌后,阶级斗争就变成了责任事故。公社革委会沙门菌中毒事件调查组的两个干部到我们村里来调查,把我、杜大爷、麻叔全都叫到大队部里,一个问,一个拿着笔记录。我是杀死也不开口,问急了我就咧开大嘴装哭。杜大爷也颠三倒四地装糊涂。于是一切就由着麻叔说。麻叔先是说老董同志给双脊做手术时故意地切断了一根大血管,又说他拖延着不给双脊打针,他和公社孙主任早有预谋,想把我们的双脊搞死,搞死我们的双脊,他们好吃牛(30)肉,过“五·一”。谁知道老天爷开了眼,麻叔说。
    调查的人回去怎么样汇报的我们不知道,但这件大事最后的处理结果我们知道。
    最后,所有的责任都由杜大爷的四女婿——公社屠宰组组长宋五轮承担,是他不听孙主任的话,把有毒的牛(30)肉卖给了公社的各级领导和机关的各位职工,导致了这次沉痛的事件。尽管宋五轮本人也因为食牛(30)肉中毒,而且是重症患者,但还是受到了撤消组长职务、留党查看一年的处分。
    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在人民解放军的无私帮助下,在省、地、县、公社各级革委会的正确领导下,在全体医务人员的共同努力下,308个中毒者,只死了一个人(死于心脏病),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这事要是发生在万恶的旧社会,308个人,只怕一个也活不了,我们虽然死了一个人,其实等于一个也没死,他是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
    发心脏病而死的那个人就是杜大爷在公社食堂做饭的大女婿张五奎。
    我们村里的人都说他是吃牛(30)肉撑死的。

    那时候我是个少年。
    那时候我是村里调皮捣蛋的少年。
    那时候我也是村里最让人讨厌的少年。
    这样的少年最令人讨厌的就是他意识不到别人对他的讨厌。他总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不管是什么人说什么话他都想伸过耳朵去听听;不管听懂听不懂他都要插嘴。听到了一句什么话、或是看到了一件什么事他便飞跑着到处宣传。碰到大人他跟大人说,碰到小孩他跟小孩子说;大人小孩都碰不到他就自言自语,好像把一句话憋在肚子里就要爆炸似的。他总是错以为别人都很喜欢自己,为了讨得别人的欢心他可以干出许多荒唐事。
    譬如说那天中午,村子里的一群闲人坐在池塘边柳树下打扑克,我便凑了上去。
    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像猫一样蹿到柳树上,坐在树杈里学布谷鸟的叫声,学了半天也没人理我。我感到无趣,便居高临下地观看牌局。看了一会儿我的嘴就痒了起来。我喊叫:“张三抓了一张大王!”张三仰起脸来骂道:“罗汉,你找死吗?”
    李四抓了一张小王我也忍不住地喊叫:“李四手里有一张小王!”李四说:“你嘴要痒痒就放在树皮上蹭蹭!”我在树上喋喋不休。树下的人们很快就恼怒了。他们七嘴八舌地骂我。我在柳树上与他们对骂。他们终于忍无可忍了,停止打牌,纷纷地去四下里找来砖头瓦块,前前后后地站成一条散兵线,对着树上发起攻击。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跟我闹着玩儿呢,但一块断砖砸在我头上。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响,眼前冒出许多金星星,幸亏双手搂住了树杈才没掉下去。我这才明白他们不是跟我开玩笑。为了躲避打击,我往树的顶梢蹿去。我把树梢蹿冒了,伴着一根枯树枝坠落在池塘里,弄得水花四溅,响声很大。闲人们大笑。能让他们笑我感到很高兴,他们笑了就说明他们已经不恨我了。尽管头上鼓起了血包、身上沾满了污泥。当我像个泥猴子似地从池塘里爬上来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其实我是故意地将柳树梢蹿冒了。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为了赢得他们的笑声,为了让他们高兴。我的头有一点痛,似乎有几只小虫子从脸上热乎乎地爬下来。闲人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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