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50)

2025-10-10 评论

    我说:“我不想死,但是双脊很快就要死了。”
    杜大爷蹲在墙根儿,说:“麻子,你还是个人吗?”
    麻叔恼怒地说:“老杜,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了?”
    “你逼得我哑巴开口,”杜大爷说:“你看看吧,怎么着也是条性命,你们把它的蛋子挖出来吃了,你们舒坦了,可是它呢?”
    麻叔转到牛(50)后,弯下腰看看,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杜大爷说:“解铃还得系铃人,赶快把老董叫来。”
    麻叔道:“你以为我不急?牛(50)是生产资料,是人民公社的命根子,死个人,公社里不管,死头牛(50),连党委书记都要过问。”
    杜大爷问:“那你为什么不去请老董?”
    “你以为我没去请?”麻叔道,“我昨天就去了兽医站,人家老董同志忙着呢!全公社有多少生产队?有多少头牛(50)?还有马,还有驴,还有骡子,都要老董同志管。”
    杜大爷说:“那就看着它死?”
    麻叔搔搔头,说:“老杜,想不到你一个老中农,还有点爱社如家的意思。”
    杜大爷说:“我家四个女婿,三个吃公家饭!”
    麻叔说:“这样吧,你和罗汉,拉着双脊到公社兽医站去,让老董给治治。”
    杜大爷说:“简直是睁着眼说梦话,到公社有20里地,你让我们走几天?”
    麻叔说:“走几天算几天。”
    杜大爷说:“只怕走到半路上它就死了!”
    麻叔说:“它实在要死,咱们也没有办法,连县委书记都要死,何况一头牛(50)?”
    杜大爷说:“我去了,家里那些牛(50)怎么办?”
    麻叔说:“同志,不要以为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让你去你就去,家里的事就甭管了!”
    杜大爷说:“好好好,我去,丑话说在前头,这牛(50)要是死在路上,你们可别找找麻烦。”
    麻叔道:“还有小罗汉当见证人嘛!”

    我们拖着双脊,走上了去公社之路。
    我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包着一个玉米面饼子,一棵大葱,一块黑酱。这是因为我要出门,家里对我的奖赏。如果不出门,我的主食是发霉的地瓜干子。杜大爷背着一个黄帆布书包,书包上绣着红字,这是很洋气的东西,在当时的情况下,只有知识青年才能背这种书包。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书包,但我弄不到。杜大爷很牛(50)气地背着一个只有知识青年才有的书包拉着牛(50)缰绳走在牛(50)前头,书包让他生气勃勃。我背着古旧的包袱,拿着一把破扇子跟在牛(50)后头。我用破扇子不停地轰着双脊蛋皮上的苍蝇。我扇一下子苍蝇们就嗡地飞起来,苍蝇飞起来时我看到双脊那可怜的蛋皮像一团凉粉的形态、像一团凉粉的颜色。我刚一停手苍蝇们就落回去,苍蝇落回去我就只能看到苍蝇。我们出了村,过了桥,上了通往公社的那条沙石路。夸张点说我们走得还不如蛆爬得快。不是我们走不快,是双脊走不快。双脊连站立都很困难,但我们要它走,它就走。它已经连续三天没捞到趴下歇歇了,我猜想它的脑子已经昏昏沉沉。如果是人,早就活活累死了,累不死也就困死了。想想做头牛(50)真它妈的不容易。如果我是双脊,就索性趴下死了算了。但双脊不是我。我和杜大爷一个在前拉着,一个在后催着,让它走,逼它走,它就走,一步,一步,一步更比一步难。
    太阳正响时我们走到了甜水井。甜水井离我们村六里地。杜大爷说:“罗汉,咱爷们儿走的还不算慢,按这个走法,半夜十二点时,也许就到兽医站了。”
    我说:“还要怎么慢?我去公社看电影,20分钟就能跑到。”
    杜大爷说:“已经够快了,不要不知足。歇歇,吃点东西。”
    我们把双脊拴在井边的大柳树上。我解开了包袱,杜大爷解开了书包。杜大爷从书包里摸出了一块玉米面饼子,我从包袱里也摸出了一块玉米面饼子。我摸出了一根大葱,他也摸出了一根大葱。我摸出黑酱他也摸出黑酱。我们两个的饭一模一样。吃了饭,杜大爷从书包里摸出了一个玻璃瓶子。玻璃瓶颈上拴着一根绳。他把绳抖开,将瓶子放到井里,悠一悠,荡一荡,猛一松手,瓶子一头扎到水里,咕咕嘟嘟一阵响,灌满了水就不响了。杜大爷把灌满水的瓶子提上来。我说:“杜大爷,您真是有计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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