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棉花(24)

2025-10-10 评论

    那姑娘的辫子连同着全部头皮,从皮辊机中吐出来,吐到皮棉箱子里,她的头变成了一只令人又恶心又恐怖的光葫芦,满脸血污、分不出了眉眼。一群女工尖叫着蹿到车间外,弯着腰在寒风中呕吐。
    柴油机突然停了,厂领导和那些正式工们喘着粗气跑进车间。郭麻子双手抱着头坐在棉花上,好像死人。厂长破口大骂:
    “郭麻子我操你祖宗!”
    享受着临时工中最优惠待遇的卫生员“电流”虚张声势地背着一个药箱子跑来。一见长辫子的模样,她扔掉药箱,叫了一声“妈”,一屁股坐在棉花上,昏了。
    支部书记吩咐人把长辫子姑娘往临近的医院抬。她像一只掐了头的虫子一样在棉花上扭动。扭到哪里哪里红。我第一次感到棉花是那么肮脏,那么令人生厌。
    正式工都怕被鲜血染脏了手,躲躲闪闪往后退,女工们多半逃出了车间。支书是个大胖子,拉了长辫子姑娘一把,随即跌倒在棉花上,沾了一手血。他生气地说:
    “都来呀,救人要紧。”
    不是我为了拔高方碧玉而故意让她英雄。当时在场的人都会证明方碧玉英雄无畏。是她继支部书记之后扑上去,抱起了长辫子姑娘,并急中生智,用大团的皮棉包住了长辫子姑娘鲜血淋漓的头颅。她把那生命垂危的姑娘从棉花堆里拖出来,胸前的白围裙沾满了鲜血。
    支部书记说:“来人呀,快送医院。”
    方碧玉说:“李志高、马成功,快把大篓子抬过来。”
    我们立即执行她的命令,把大篓子抬到她的面前。
    “快往篓子里抱皮棉!”她说。
    我们抱了两大抱皮棉放到篓子里。
    她把那个姑娘放进大篓子,一挥手,命令我和李志高:
    “抬起来,跑,去医院!”
    我和李志高的抬篓技巧在危急时刻超水平发挥。从棉花加工厂到公社卫生院约有三里路,我们跑了八分钟。方碧玉手把着篓子沿,帮我们维持着篓子的平衡。
    我们在前边跑,后边跟着一群人,拖拖拉拉,像败兵一样。
    第二天早晨,长辫子姑娘死了。
    长辫子姑娘姓许,棉花加工厂附近村里人。许姑娘是个孤女,跟着远房叔叔长大成人。让她来棉厂做临时工,是村里对她的照顾。这人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很爱惜那两根辫子。我对她印象不坏。想不到她竟死在那两根辫子上。
    她的远房叔叔来闹。不流泪,光数说为抚养她长大花了多少钱。数目自然大得惊人。厂里给了她叔叔三百元钱,嫌少,又追加二百,还嫌少,又加了五十元。她叔叔拿着五百五十元钱走了。临走时说,死尸他不要了,是烧是埋厂里处理吧。
    那时火葬刚兴起来,厂里想,去火葬又要雇车又要买骨灰盒,既麻烦又费钱,还扩大了不良影响。索性就掘坑埋了吧。埋葬时堆起了一个坟头,在那儿埋上块白石条做纪念。
    老蔡在白石条上写了五个红漆大字:许莲花之墓。
    厂里如此草草处理了许莲花的后事,临时工们尤其是女临时工们都觉得挺寒心。有七个女工打起铺盖卷回了家。没走的女工也情绪低落,胆战心惊。一时间厂里听不到欢声笑语,生产大受影响。
    出了人命事故,厂里在县商业局里丢了丑。厂长、书记挨了克,整天灰溜溜的。过了几天,厂里意识到:出了大事故,更要抓生产抓进度,否则要赚更大的丑。只要能把生产抓上去,上级就会原谅。厂里召开了党员会,正式工人不是党员的也旁听了会议。各车间、小组的头头向会议反映了工人们的情绪,有个别良心发现的正式工还向领导提了意见,希望厂里花点钱,做点安抚人心的工作。
    厂里决定为许莲花召开追悼会。追悼会在许的墓前露天进行,厂长主持追悼会,支部书记致悼词。追悼会结束前,支部书记还对方碧玉、我、李志高提出了表扬,书记说我们三人在抢救伤员时表现英勇,行动神速。书记号召全厂职工向我们学习。为了表彰我们的事迹,厂里决定出一期黑板报,并奖给我们每人十元人民币。     那一段时间,是我们的黄金岁月。厂里给了我们荣誉,我们感动得要命,于是便努力工作,处处带头。有一些临时工嫉妒我们,风言风语地说我们三个人关系不正常。正式工如“铁锤子”之类,见面便对我们冷嘲热讽。方碧玉警告他,如果再敢胡说,就砸他的黑石头。他这才老实了点,见了我们双眼眨巴得像饿鸡啄米一样,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坏主意。我们说领导真是瞎了眼,竟把这等社会渣滓转为正式工人,败坏工人阶级的队伍。后来又有传言说厂里要把我们三人转为正式工人,我兴奋得一夜未眠,第二天赶紧告诉方碧玉,方碧玉说:你别做梦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