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着它们向车间奔跑,像抬着一篓阴冷的蓝蛇,它们在篓里鸣叫着,纠缠着,令我脊背阴凉,为了逃避它们,我必须快跑。
对棉花的厌恶和恐怖恶性地提高了我们的工作效率,为了躲避它们,我必须用最快、最狠、最准的动作把它们搂抱起来,把它们投进竹篓。在车间里,踩着它们我感到它们在蠕动,这感觉逼着我快跑,大步快跑,让脚板尽快踩到坚实的土地。为了甩开,必须接触;为了逃避,必须进入。这个夜晚是蓝幽幽的夜晚,是我与这可怕的棉花生死搏斗的夜晚,我没有疲倦,没有痛楚,只有阴冷、粘腻、蠕动的逼迫与追击和我的反击与进逼。
凌晨四时,那些蓝色的、唧唧的东西已经在女工们身左身右成为峻岭,紧靠墙壁外有一线路。最后一篓子抬进来时已无法行走,我们拖着它们沉重粘腻,脚踩着它们沉重粘腻,腿陷在它们里的沉重粘腻,最后在顶峰上把它们倒出来,依然沉重粘腻。
看一眼陷在沉重粘腻中的姑娘们:蓝幽幽的光芒中,她们帽子蓝幽幽,口罩蓝幽幽,看不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们金黄色的神秘眼睛、粉红色的怪异耳朵,和那些像鲜红菊花瓣儿一样点点划划频繁舞动着的手指……我忽然觉得,这些女人已经和棉花融为一体,她们的头颅是棉花的头颅,她们的肢体是橡胶是海绵是盘蛇是淤泥是浮游在海洋里的海蜇皮……
这时,在我们身后响起郭麻子的胜过嘉奖的大骂:
“你们这两个王八羔子,想把我埋在棉花里憋死吗?” 早就留了心的孙禾斗和“铁锤子”,终于把李志高和方碧玉从棉花垛里抓出来了。抓贼拿脏,抓奸拿双,方碧玉和李志高只穿着小衣裳站在办公室里发抖。孙禾斗端着那杆老掉了牙的破大枪,时而指着方,时而指着李,指方的机会比指李的机会多。他的两只眼珠子像耗子一样往方碧玉身上乱钻。孙说:
“看你们还跑!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啊!”
“铁锤子”大喊大叫:“书记呢?厂长呢?快来看看你们培养的模范人物!”
又跑到男女宿舍门口大声吼:
“来呀,看腚的啦,白看不要钱。”
当时正是晚上十点多钟,我正在床铺上似睡非睡,李、方敲墙相约而出我知道,所以“铁锤子”一吼我就知道他们的事发了。宿舍里炸了营,都想看热闹看稀罕,便提着裤子趿拉着鞋蹿出来,围在办公室门口。说什么的都有。孙红花等几个干部女儿,骂方碧玉破鞋,骂李志高流氓。李志高垂着头,方碧玉却渐渐昂起头。“铁锤子”抱着李、方的裤子,得意洋洋地对人们宣讲:
“我早就看出这两个家伙眉来眼去的不地道。我和孙禾斗跟踪了好久,滑得像泥鳅一样,三转两转就没了影。这俩家伙,打起地道战来了,在30号垛那儿挖了一个秘密地道,一直钻到垛中间里去,暖暖和和的,真会找地方。”
这时候,正在小伙房里喝酒的书记和厂长闻讯起来,都跑得气喘吁吁。一见屋里情景,两人都愣了。“铁锤子”把怀里抱的衣裳往地上一扔,恶狠狠地说:
“二位领导,看看吧!”
厂长一拍桌子,说:
“胡闹!”
也不知他是说“铁锤子”和孙禾斗胡闹,还是说李志高和方碧玉胡闹。
支部书记对门外的人说:
“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回去!”
支部书记关上门,说:
“穿上衣服穿上衣服。”
我们都趴在窗上看。李志高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方碧玉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穿完了衣服还对着人笑。
“你还有脸笑!你们干这种事,对得起爹娘吗?”厂长拍着桌子说。
“我豁出去了。”方碧玉说。
“电流”在窗外说:
“听听,真不要脸!”
支书拉开门,十分生气地说:
“回去,都回去!”
往宿舍里走。我感到很难过,很压抑,心中莫名地产生了对“电流”的仇恨。趁着黑暗,摸起一块半头砖,掷到她的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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