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时间,是我们的黄金岁月。厂里给了我们荣誉,我们感动得要命,于是便努力工作,处处带头。有一些临时工嫉妒我们,风言风语地说我们三个人关系不正常。正式工如“铁锤子”之类,见面便对我们冷嘲热讽。方碧玉警告他,如果再敢胡说,就砸他的黑石头。他这才老实了点,见了我们双眼眨巴得像饿鸡啄米一样,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坏主意。我们说领导真是瞎了眼,竟把这等社会渣滓转为正式工人,败坏工人阶级的队伍。后来又有传言说厂里要把我们三人转为正式工人,我兴奋得一夜未眠,第二天赶紧告诉方碧玉,方碧玉说:你别做梦了。
我们的好日子很快就结束了。表彰着我们英勇事迹的黑板报的粉笔字也被一场雨夹雪抽打得模模糊糊。许莲花之死留给临时工们的惨烈印象也逐渐变得模模糊糊了。
又开了一次工资。
这次回家,方碧玉没跟我一起,我约她,她说有事,不想回去。过后我听说她跟李志高一起下饭馆吃饭喝酒了,我感到很生气,因为他曾说过要跟我一起喝酒的,有了方碧玉,他就把我淘汰了,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我回家那晚上,国支书派人把我叫了去,向我打听方碧玉的情况。我说她表现很好,在厂里威信很高。国支书严肃地问:
“李志高是个干什么的?”
我说:“跟我一样,抬大篓子,出苦力气。”
国支书冰冷地说:
“你捎个信给碧玉,让她回来趟,说我有事找她。”
“碧玉姐,”我同情地说,“你公公国支书让你回去一趟,说有事找你。”
她脸色灰白,端着一盆水木在井台上,好一会,才问:
“他还说别的没有?”
我支吾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如实相告:
“他还问起了李志高李大哥的情况。”
“你怎么说?”
“我说他跟我一样,抬大篓子,出苦力气。”
她两眼泪汪汪地说:
“马成功,好兄弟,这些话就烂在你肚子里吧。”
她两眼泪汪汪,我也两眼泪汪汪。我说:
“碧玉姐你放心,你和李大哥的事我心里明白,你们俩对我好,我永远维护你们。”
她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就是个死。”
我说:“碧玉姐你千万别这么想,天无绝人之路,实在不行你们俩就跑了吧。”
她说:“其实我跟他什么事都没有。”
李志高跟我交换铺位后,我一直未忘记观察他。每当上铺的人像死猪一样沉沉入睡后,我就听到笃笃的敲墙声。听到这敲墙声我的心便碎了,复杂的情绪像毒药一样在我的血液中循环着。我想嚎叫,我想骂人,但我既不能嚎叫也不能骂人。我拉起油腻的被子蒙住头,腥臭的味道使我窒息,但那笃笃的声音穿透被子似乎更加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我用全部身心感受着这敲墙声。我仿佛看到墙对面的方碧玉折起身来,悄悄地穿好衣服,不,她根本就没脱衣服,她在等待着李志高的信号,笃笃!笃笃笃!声声如重锤敲鼓震动着我体内密如蛛网的神经。她瞧瞧身旁已沉沉睡去的同伴,轻快无声地从梯子上滑下来,她像一只花猫像一只蝴蝶像一片彩云从梯子上飘下来。她穿上鞋,踮着脚尖,溜到门边,拉开门,一闪身,站在夜气浓重之中,寒星满天之下。李志高笨手笨脚地爬下梯子,大模大样地向门口走,好像要出去小便,一只手胡乱摸索着裤扣不知是在解还是在系。他拉开门,一阵冰冷的空气灌进这臭哄哄的宿舍。一切复归平静。我掀开被头,把脑袋露出来,那盏昼夜长明的25瓦灯泡把哀伤的微弱黄光浓一块淡一块地涂抹在房间里的物件上,满地臭鞋子,一汪汪结着薄冰的水,还有从昏暗中发出的各式各样的鼾声。我知道我无法入睡了。
那天夜晚当笃笃的联系信号又响起时,一个念头在我心中闪烁:我是国支书派来监视方碧玉的人,监视方碧玉是村党支部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必要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地想象他跟她幽会的情景,我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跟踪他们,像侦察员跟踪图谋不轨的敌特。我非但不卑鄙,而且很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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