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棉花(71)

2025-10-10 评论

    她按着我的心口,悲哀地说:
    “兄弟,你还太小了,我对不起你……

    冯结巴把我们吼起来,让我们准备接班。我穿上衣服,走到门口,正碰上方碧玉。她穿着工作服,戴着大口罩,只露着两眼。她说:
    “兄弟,回去睡个好觉吧,姐姐替你一个班。
    我说:“不用不用,你忙了一天,够累了。”
    她说:“明日上午,你替我回趟家,要过年啦,捎点东西给俺爹。”
    我说:“那也不用。”
    她推我一把,说: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还要争执,她已经往车间走去。
    后半夜里,朦胧中听到吵嚷声,我爬起来,听到有人大声喊:
    “出事了出事了,方碧玉让清花机给搅碎了!”
    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
    清花机旁血肉模糊,一群人围着一丝不挂、周身窟窿、脑袋像烂冬瓜一样的方碧玉。所有的人都不说话,浑身哆嗦着,宛如狂风暴雨中绿油油的树叶。远处传来雄鸡的喔喔啼声,天就要亮了。

    大年夜里,正在门口值班的孙禾斗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远远地飘来,他厉声问:
    “谁?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那影子嘻嘻地笑着逼过来。孙禾斗感到有一股凉气突然包围上来,使他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借着那盏水银灯碧绿的光芒,他看到来者周身粘满白棉花(71),满脸鲜血,不是别人,正是方碧玉!孙禾斗双腿一罗圈,跌坐在地上,屎尿一裤裆。
    同一夜里,喝得醉眼的“铁锤子”出外撒尿,突然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叉住了他的脖颈,他硬着舌头说:
    “别、别闹!”
    这时他的脑后响起凄厉的笑声,他一回头,看到了方碧玉沾满鲜血的脸。
    事发之后,在棉花加工厂过年值班的人,都回忆起仿佛听到过车间里有女人凄厉的哭嚎声。

    我仿佛从极高处跌落下来,落在一个棉花的海洋里。我的身体四周无数棉花像洁白的雪浪花一样,缓慢地飞腾起来,又缓慢地跌落下去。飞腾和跌落都静悄悄的。无数瓣棉絮像漫天大雪飘飘而落,渐渐地埋没了我的身体,刚开始我还能从棉花的缝隙里看到天上的太阳,南飞的雁阵,后来只余下苍白。我想我已经被棉花埋葬了。我为自己的葬礼哭泣,泪水沿着两腮流下。一个人清醒地看到自己的葬礼是很幸福的事情,尤其是当你看到心爱的人儿为你的死亡而哭泣的时候。方碧玉在为我哭泣,她的眼睫毛上挑着晶莹的露珠。她身着一袭轻纱,飘飘欲仙,真是亭亭如玉立,款款如柳烟。她手抓着棉花,一瓣瓣往我脸上洒。马兄弟,安息吧!我在棉花里哭泣……下雨啦下雨啦!有人在我脸旁喊叫。我奋力从棉花梦里挣扎出来,感到有一些热乎乎臊哄哄的液体滴到脸上。抬眼上望,头上的席缝正往下渗水,原来是上铺的人尿了床。遭殃的四五个人齐声骂起来,上铺的人一声不吭,好像死了一样。天亮后才知道尿床的人是打包车间的杨贵,一个极其健壮的大汉。听他村里人讲,杨贵这样一条车轴汉子,竟讨了个身高不足一米的侏儒为妻,否则只有打光棍。我看过杨贵发火,相当可怕。起因是打包车间的李结实拿他的侏儒妻子开玩笑,杨贵双眼血红,双手卡住了李结实的脖子,不是众人死力相救,李结实就死在他手里了。
    冯结巴夜里站岗巡逻,到了半夜时分,腹中饥饿难熬,便背着大枪,转悠到食堂附近,想找点东西吃。食堂锁着门,进不去,想撬锁又不敢,叹一口气,晃晃悠悠往前走,忽然想起食堂外有一席棚,席棚里有一口大锅,是专为给临时工煮地瓜安的。也许能找到块地瓜吃。弯腰进了席棚,闻到了地瓜油的味道,感受到尚未散尽的热量。忽听到有细微的声响,吃一惊,摸出手电筒,刷一道白光射出,罩住了灶前柴草上两个没穿裤子的人。仔细一看,原来是赵虎和赵一萍。冯结巴认真地说:“你,你们别怕,接着干,我给你们、站、站岗。”这两个人急忙穿上裤子。赵一萍弯着腰跑了。赵虎和冯结巴套近乎。冯结巴说:“我饿得慌,没功夫跟你嗦!”“赵虎说:“我那儿有饼干,你等着。”一会儿功夫,赵虎果然给冯结巴送来一斤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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