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身体旋转了一下,避开了那根槐针,用仇视的、胆怯的目光跟踪警察的脚。那四只脚上套着黑色的皮鞋,鞋面虽然积满了尘土,但还能闪烁出亮光。他想,如果他们穿的是布鞋,自己的踝子骨绝不会肿得这样高。他动了一下脚,像裂开了一条骨缝般的尖辣痛苦放射出来。他眼里盈满了泪水,但他还是认真地提醒自己:高羊,你流了泪,但你没有哭!
两个警察蹑手蹑脚,一个握着枪,另一个擎着黑棒子,往高马的院子逼近着。
高马院落的东墙倒了半截,只剩下半米高的砖基,警察一抬腿就跨了过去。院子里的景物一目了然:两棵耷拉着叶子的臭椿树立在西墙根,几只鸡卧在树阴下喘气,阳光银子一样洒在地上。灼热的银箔般的阳光铺叠在当院里堆着的那些腐烂的蒜薹上。蒜薹堆上冒着若有若无的白气。高羊恶心,直想呕吐。自从上个月里蒜薹跌价后,他就把这些细长光滑的玩艺儿跟粪便里的蛔虫联系在一起,越是恶心越是这样想。一只破了底的铁锅反扣在窗前。他辨认出了,那个提着黑棒的是结巴警察。结巴警察伸长了脖颈,往窗户里张望着。窗户里是炕。高马躺在炕上。村主任高金角又用背靠住了一棵树,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几只白色的脏鸡在阳光下的一堆乱草里躺着,伸展着翅膀,奓煞着羽毛挨晒。鸡晒翅膀,三日内必有大雨,他的心感到安慰,歪着头,去看交叉的槐枝分割破天。天似乎是湛蓝的,紫色的阳光飞雨般下射着,连一片云也没有。鸡又动了动,用爪子把一些草蹬开。另一名警察立在结巴警察背后,平端着蓝汪汪的枪,大张着嘴,似乎连喘气也没有。
他低了一下头,把额上的冷汗往树皮上蹭了蹭。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你推我搡,好像在推让着什么。高羊马上猜到了他们推让什么。他们好像决定了。结巴警察把腰带往上提提,另一位警察闭上嘴,远看已无嘴唇,只有一条紧张的发亮的细线。高金角对准槐树放了一个很长的屁。警察的身体紧缩起来,好像要向老鼠发起冲击的狸猫一样。
高马!快跑啊!警察抓你啦!他高叫着。把话喊出来后,他全身发冷,牙齿嗒嗒地撞击着。他知道自己害怕了,后悔了,便在抖颤中紧住嘴唇,眼巴巴地看着。结巴警察回了一下头,脚被那口暗红色的破锅绊了一下,趔趄,但没有摔倒在地。另一个警察举着手枪冲进了房门。结巴警察紧随着同伴冲了进去。房门发出破裂的咯吱声,又发出撞在墙上的咣嘡声。
举起手来!
举起手来!
高羊满眼是泪,他对自己说:我没有哭……我没有哭……他仿佛看到两个明亮的钢圈套到了高马粗壮的手脖子上,那钢圈与自己手脖子上的钢圈一模一样。双手发胀,发沉,隔着槐树看不到自己的手,但他能感觉到,像气体一样在手内膨胀了的鲜血,随时都会胀破皮肤喷射出来。
屋子里一阵乱响,窗户哗啷一声开了。一道黑色的影子闪过,他看到只穿着一条草绿色大裤衩子的高马跌在破锅上。但高马一翻身就爬了起来。高马翻身爬起的动作又笨又拙:屁股撅得高高的,四个爪子着地,很像刚会爬行的婴孩在支锅。他咧了咧嘴,他听到脑子深处一个似自己非自己的人在说:你没有笑,知道不知道,你没有笑。
没有哭,也没有笑,他披着一件蓑衣,光着头,像个大刺猬,赤着脚站在街上。大雨过后,厚重的破云里射出一道金色的阳光,阳光从西边天射出,东边天出现一道彩虹,街上流水哗哗响,水上漂浮着鸡毛蒜皮死耗子。一群光腚的男孩子站在一堆黑色的粪肥旁,手持柳条和柴棍,轻轻地掸打着一只青蛙的背,在掸打过程中,青蛙的肚皮逐渐膨胀,眼睛紧闭,四肢绷直,肚皮高高支起。支锅啦,支锅啦。快抽快打,快抽快打!嘭!青蛙爆炸。
你没哭,也没有笑,高羊!
彩虹消逝,天空瓦蓝,阳光如火。
嘭!
结巴警察从窗口跳出,笨重皮鞋跺在破锅上,跺出了一个大窟窿。他一条腿站在锅里,一条腿在锅沿上摩擦着,一只手还紧握着黑棒子,一只手扶着地。支锅啦!支锅啦!另一位警察从门口跑出来,一只手端着枪,口里高喊:站住!站住!再跑就开枪了!他并不开枪。高马已敏捷地跳过残墙,几步蹿过胡同,惊飞了躺在乱草中晒翅膀的老母鸡,它们咯咯地叫着,跟在高马身后跑。结巴警察的大檐帽被窗框碰掉,先掉在窗台上,又掉到结巴警察腚上,又落在地上滚动,滚动着,被持枪警察踢了一脚。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