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142)

2025-10-10 评论

    小孩家,心眼活,也不算稀罕事,曹金柱说,文玲也是一样,听说这头菊子不干了,回家跟我闹别扭,被我和她娘一顿好打!
    爹,你再喝一杯。大哥说。
    喝中啦,不喝了!曹金柱说,这酒有点上头。
    好酒劲都大,杨助理说,姐夫,闺女大了,可不能随便打!现在是新社会,打闺女犯法。
    犯个屁的法!曹金柱说,自家的闺女,不听说就得打,谁能管得着!
    姐夫,你就是嘴硬!喝醉了吧?杨助理说,共产党什么都怕,就是不怕你这种嘴硬的人。打人犯法,闺女也是人,打闺女就是打人,打闺女也犯法,犯了法照样用小绳绳起你来,没看电视?省长犯了法,照样上手铐铐起来,你比省长还大?臭种蒜薹的一个!
    臭种蒜薹的怎么啦?曹金柱气哄哄地说——听动静好像站了起来——没有这些臭种蒜薹的,你们这些大老爷喝西北风去?还不是我们纳税养活你们,养着你们喝酒吃肉,变着法刮老百姓的油。
    老曹,杨助理一定站了起来,一定用筷子指着曹金柱的鼻子尖,你对共产党意见不小啊!你们养活我们?屁味!老子们是国家干部,躺在树影里看蚂蚁上树,工资照发,一个子儿都不少,你们的蒜薹烂成酱我也照拿工资。
    爹说:好喽,好喽,都是亲戚,互相担待一些,别伤了和气。
    这是原则性!杨助理说。
    听我老头一句话,刘家庆说,亲戚们聚头,不容易,国家大事与咱不沾边,不去管它,咱的事是——喝酒!
    喝酒喝酒!大哥说,八舅,您多喝点。
    杨助理说:老大,我警告你们哥俩——老二呢(出去耍了,大哥说)?噢,你们把高马打得可是不轻!
    打死这个杂种都不解恨!爹说。
    四叔,杨助理说,您也是个没脑袋的人!打人犯法!
    他欺侮到我家门上来了!爹说,菊儿闹别扭就是被他调唆的。
    毁人家婚事,也真是可恶!刘家庆说,宁拆三座庙,不毁一家婚。他这一插腿,差点就毁了三家婚事。
    杨助理说:高马去告你们了,被我给咋唬住了。不管怎么说是亲三分向,要是别人家,我可不管。
    八舅,亏您照应。大哥说。
    告诉老二,今后不要轻易打人!
    八舅,您知道,俺兄弟俩从小老实,实在是被那小子欺负狠了,才动了手。
    要打也不能打头,往腚上打,打暄肉!
    八舅,您看……他还会怎么样?
    这个嘛……
    他们都低语起来,金菊爬到窗台上,耳朵贴在窗户纸上,仔细听着。
    文玲才十七岁,登不上记……曹金柱说。
    能不能走走后门?
    你们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杨助理说。
    兰兰才十六,更不行。
    文玲的户口簿能改,可是兰兰的就改不了,我们不是一个乡,我手大捂不过天来……杨助理说。
    让孩子出来,俺跟她说几句话!刘家庆高声说。他的舌头有点发硬。
    去叫她!爹说,爹的舌头也有点发硬。
    她赶紧从窗台上下来,躺下,扯过被单子,蒙住了头。
    踢踢沓沓脚步声愈来愈近,她躲在黑暗里,浑身颤抖着。
    三
    转眼就到农历的八月底,爹娘和两个哥哥对她的监视渐渐松了,晚上大门不上锁了,白天也让她出门了。大哥对她加倍地好,不久前,还为她买了一双猪皮鞋。她连看都没看就把鞋扔到炕头上。
    八月二十五上午,大哥说:
    妹妹,你别在家憋着啦,跟我去割豆子吧,你二哥今日给杨助理家打煤球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金菊想了想,找了一把镰刀,跟着大哥走了。
    两个月没出屋,田野里大变了样。高粱穗子正在晒米,呈暗红的颜色;玉米干了缨;豆叶一片苍黄。天蓝地远,小周山宛若一柄残缺的倒扇,黛青在田野的尽头。窝来鸟在半天里呼哨着,声声凄凉,使她心口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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