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交税呢!老婆提醒他。
哎,是要交税。高羊说,今年成本也高,去年一袋化肥二十一块,今年涨到了二十九块九毛九啦。
还赶不上收三十块,差那一分钱!老婆说。
国家的买卖,都带零头。高羊说。
哎,钱毛得都还不当钱用了,老婆叹息着,猪肉年初一块一斤,上集到了一块八。鸡蛋年初一块六一把,还是大个的,上集两块钱买把蛋,像杏那么大。
人们都有钱了,工商所老苏家盖了五间房,听说花了五万六千块!把人都吓死啦。高羊说。
那些人来钱容易,老婆说,在地里刨食吃的,万辈子也是穷。
该知足啦!高羊说,想想前几年,吃都吃不饱。这两年天天吃白面,老辈子也没过上这日子。
你家老辈子是地主,还没过上这日子?老婆嘲讽他。
屁,空挂着个地主的名!嘴里不舍得吃,腚里不舍得拉,积攒了点钱买地。俺爹和俺娘受了一辈子的罪。听俺娘说,解放前俺家过年时买半斤香油。吃到年底吃成了六两。
吃出神来了?
不是吃出神来了。听俺娘说,炒了菜,找根筷子,先放水里一沾,再插到油瓶里去,沾出一滴油,流到瓶里一滴水,可不就半斤吃成六两!
过去的人会过日子。
过成了地主,连儿女都跟着遭罪,高羊说,还是亏了邓大人,不是他,我也得把爹娘的地主帽子接过来戴着。
老邓坐天下也有十年了吧?老婆说,天保佑着他多活几年。
这个人精神头好,能有大寿限。
我就老是纳闷,你说像国家那些大官,吃着鸡鸭鱼肉,穿着绫罗绸缎,生了病有那么多高级药吃着,按说还有个死?可一到七十八十,也说死就死了。你看咱庄门老头,干了一辈子活,两个儿子也不孝顺,吃捞不着好的吃,穿捞不到好的穿,九十多岁了,还整天下地干活呢!
那些当大官的劳神费心呢,咱这些农民,干活吃饭困觉,不动脑子,活得长。
那也没愿意当农民的,都想当官。
当官也不是容易的,犯了错误,还不如个农民。
老婆拔坏了一根蒜薹,她惋惜地出了一声。
高羊有些生气,训她:
你好好拔,糟蹋一根就是好几分钱!
你看你那副凶相,老婆委屈地嘟哝着,我也不是故意拔坏的。
我也没说你是故意拔坏的。
……囚车开进一个红漆大门,嘎吱一声停下来。急刹车,高羊一头栽到马脸青年身上,蒜薹味消逝,他闻到了腥血味道。
灭族的知府灭门的知县
大人物嘴里无有戏言
您让俺种蒜俺就种蒜
不买俺蒜薹却为哪般
——蒜薹滞销后张扣在仲县长家门前演唱歌谣片段
一
金菊昏昏沉沉地伏在高马背上,紧紧地搂住他粗壮的脖子。一过了两县交界的顺溪河,她就感到,与过去的联系与故乡的联系与家里亲人——如果还算得上亲人的话——的联系都一齐扯断了。爹和哥的喊叫声她的耳朵没有听到,她是用脊背感受到的。那喊叫声宛若挂着金钩的丝线,在她身后飞舞着,飞过河来,纠缠在了密密匝匝的黄麻的梢头上。她闭着眼,听着高马的身体冲撞开密不透风的黄麻时,黄麻们发出的柔软的波波声响。
黄麻动荡不安,像水一样分开像水一样合拢。她有时恍若坐在一叶小舟上——从来就没坐过什么小舟——她试图睁开眼,眼前五彩缤纷,亮得她眼痛。她不敢睁眼。她闭着眼,感觉到建立在极度疲乏基础之上的舒适。高马像牛一样喘息着,奔跑,冲开无穷无尽的黄麻柔软的、富有弹性的羁绊,踉踉跄跄,线条舒缓不带棱角地奔跑,这全是她的感觉。在她的脑海里,巨大的古铜色太阳正在缓缓下落,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几个陌生的字眼跳出来,她不理解它们,也记不清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们。它们消逝啦。天和地竟是这般的堂皇。一望无际的黄麻被清凉的黄昏风吹拂着,轻轻摇摆,缓缓起伏,好像一片暗红色的大海。她觉得自己和他变成了两条游不动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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