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160)

2025-10-10 评论

    校长对一个教师努嘴示意。
    教师把王泰推到办公室里来。
    六轮子问:鳖蛋,你往女生头上滋尿了?那是你滋尿的地方?
    王泰低着头,剥着手指甲,不说话。
    六轮子说:谁教你干这事?
    王泰指着我,毫不犹豫地说:
    是他!
    我吃惊地看着王泰,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他不但自己干坏事,还教唆贫下中农子弟干坏事!校长对我爹说,事情决不是偶然的。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出此败类……败类……爹原地踏步走。
    你从小就这么坏,什么时候能坏到死?王六轮子质问我,又责问爹,你怎养出这种可恶的东西来?
    爹戴着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号叫了两声……举起木棍……一定打在我脑袋上了……我喊出了声?二十年过去了,我也弄不清楚喊没喊出声,我想喊:爹……我喝了自己的尿……我只是喝了自己的尿……
    好兄弟,别难受啦。中年犯人开导着高羊,过了这一关,什么就都好了!你是个能忍的好汉子,忍着,熬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的好日子就来了,你从这儿出去,就再也不用到这儿来了。
    老犯人吃光了尿浸馒头,又喝光了汤盆里的汤,一节黄蒜薹黏在盆底上,他用手指抠起来,塞到嘴里去。汤盆边沿上沾着一层泡沫和油,他伸出长舌头舔着,呱唧呱唧舔着,像一条老狗。
    一串长长的哨音吹过,一个细细的的嗓门在走廊里响起:
    各监室注意啦!马上熄灯睡觉啦!夜间纪律是:一、不准交头接耳;二、不准调换床位;三、不准裸体睡觉。
    黄黄的灯光突然消失,监室里一团漆黑,一片寂静,高羊听到三个犯人咻咻的喘息声,高羊看到六只眼睛在那咻咻的喘息声下哔哔地闪着磷光,他疲乏无力地坐在床上,闻到那条灰被子发出一股蒜薹气味。成群结队的蚊虫飞出去,在黑暗中鸣叫。
    漫长的一天终于到达了黑暗的终点,他把头仰到被子上,闭了一下眼,两滴泪水毫无意义地流下来。他轻轻地、不被任何人听到。

    翻脸的猴子变脸的狗
    忘恩负义古来有
    小王泰你刚扔掉镰刀锄头
    就学那螃蟹霸道横走
    ——蒜薹滞销后张扣在街上演唱歌谣,痛骂新任县供销社主任王泰
    一
    囚车远去,黄尘也消散,柏油路上光明夺目,一只不知何年被车碾死的癞蛤蟆,干结成一张蛤蟆皮,贴在路面上,好像一幅画。金菊从路上爬起来,行走至路边,腿颤,汗流,脑子里空空荡荡,坐在路边半死不活的草墩上。
    路外是广阔的原野,近处是半人高的玉米高粱,远处是金黄的麦浪。收获后的蒜地裸露着黑色的肚腹,等待着大豆的种子或玉米的种子,天旱,日头毒,地已经干透了。西斜的阳光金黄,照耀万物,万物也金黄。乡政府里更金黄,那里葵花开放。
    她痴坐了一会儿,日头下沉,雾气从地上升起,田野里歌声苍凉。每当夏日傍晚时,凉风习习,劳作了一天的农民们便歌唱,歌唱是他们解除疲劳的秘方。他们赤裸的身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日光削弱,人身体都显大,牛身体更显大。一头黄牛拉着犁杖,正在翻耕蒜地。老远里看着,黑土从雪亮的犁铧上滚下来,滚下来,源源不断,犁杖后一片光明的黑波浪。
    金菊很麻木地看着田野里的景,扶犁老人开口一唱,金菊潸然泪下。
    日落西山黑了天——扶犁老汉扬起鞭来一甩,鞭梢在牛头上弯曲着飞舞——二姑娘骑驴奔阳关——
    唱了两句,扶犁老人就闭了嘴。隔了一会儿,又唱:日落西山黑了天——二姑娘骑驴奔阳关——
    唱了两句又不唱了。
    金菊站起来,用包袱抽抽腚上的土,懒洋洋地往家走。
    爹死了。娘被捉走了。
    爹一个月前被乡党委书记的车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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