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170)

2025-10-10 评论

    女看守把铁门用力带上,高跟鞋敲得走廊地面笃笃响着,走到尽头去了。
    走廊的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吱吱扭扭地响着,好像旧水车的声音,监狱院里有树,树上有知了的叫声。
    四婶叹了一口气,拿起那个黑馒头,放在鼻子上闻闻,用手掰开,撕下一块,放在凉透了的蒜薹汤里蘸蘸,塞到缺牙的嘴里,呜呜呀呀地嚼起来。
    对面床上的中年女人翻了一个身,仰面朝着天花板,长吁了一口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不再吃点啦?
    中年女犯人睁着两只黯淡无光的大眼,苦笑着摇摇头,软疲疲地说:
    心窝里堵得慌,吃不下去啦。
    中年女犯人只吃了半个馒头,剩下的半个放在那张灰色的小方桌上,几个绿苍蝇在上边爬。
    四婶吃着馒头说:
    这是陈麦子面蒸的,有点霉味了,就是这样,也比谷面饼子好吃。
    中年女犯人不再说话,两只大眼直瞪着监室的灰顶,半天也不转动一下。
    四婶吃完馒头,喝光钵子里的蒜薹汤,两眼直盯了半天那块放在灰桌上正被苍蝇啃咬着的剩馒头,不好意思地问:
    他大嫂子,你看我这钵子里沾着这些油花子,怪可惜的,俺撕你块馒头皮,擦着它吃了吧?
    中年犯人点点头,说:
    大婶子,您都吃了吧!
    这是你的口粮,我吃不大对劲。
    我吃不下去,你吃了吧,大婶子。
    那俺就吃了,四婶从床上下来,移到灰桌前,把那块沾满苍蝇屎的馒头抓在手里,对中年犯人说:他嫂子,不是俺人老嘴馋,细米细面的,糟蹋了可惜!
    中年女犯人点点头,两只灰色的大眼里突然有两颗黄泪珠子滚下来。
    他嫂子,看你这样心里定有什么难受事?四婶问。
    中年犯人不说话,大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在脸上滚。
    想开点吧,四婶也眼泪汪汪地说,人活着是不容易。俺有时候就想,人哪里比得上条狗呢?狗有人给它拌糠吃,没有糠吃泡屎也就饱了。狗身上有毛,不用发愁没衣裳穿。人呢,既要操持着吃,又要操持着穿,忙忙碌碌一辈子,到老来,养着好儿女还好,养不着好儿女还得挨打受骂……
    四婶抬起手背擦擦流到脸上的老泪。
    中年女犯人把身一翻,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大放悲声,那两个肩,颤抖得厉害。
    四婶颤巍巍地下了床,挪到中年女犯人的床边上坐下,用手拍打着她的肩头,说:
    他大嫂子,快别这样啦,看开了就好了。这个世界,本不是咱这号人活的,人都是命,没下生就定好了的,该着你当官当将,该着你为奴为婢,都是改不了的……咱老姐妹们关在这里,也是天老爷早给安排好了。这里还好,有床,有被,吃饭也不要钱,就是这窗户小了点,憋气……想开点吧,实在活不下去,寻思个方方就死了……
    女犯人哭声更大了,站岗的兵把脸贴到铁窗上,大声说:
    四十六号,不许哭!
    岗哨用巴掌拍着窗户上的铁棍,说:
    不许哭,你听到了没有!
    女犯人的哭声低下去,肩膀还颤抖着。
    四婶挪回自己床上,脱了鞋,盘腿坐着,苍蝇满室飞动,嗡嗡声一阵大一阵小。裤腰里有些痒,伸手摸出一个肉乎乎的东西来,贴近眼一看,是个灰白的大虱子,便放在两个大拇指甲盖之间,把那虱子挤成一张皮。四婶记得家里是没有虱子的。便疑心这监室的床铺上有,拉起灰被子一看,褶缝里果然有堆堆的虱子在爬动,她兴奋地了一声,说:
    他大嫂子,被上有虱子!
    女犯人没吭声,四婶也不管她,把腚往被子近前挪了挪,专心捉起虱子来。用指甲盖挤虱子太费劲,四婶就把虱子扔到嘴里去,前门缺牙,放到后槽牙上,咯嘣咯嘣咬,咬死一个吐了一张虱子皮。那虱子里有一股甜滋滋的味,四婶嚼得上了瘾,把什么痛苦啦、烦恼啦,忘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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