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58)

2025-10-10 评论

    金菊去了,高马的钱都给了咱,少受不了罪……
    你还去可怜她?四叔把烟袋往炕沿上一磕,忽地跳下炕,饿死个杂种才好。
    四婶听到四叔到牛棚里看了看。又听到四叔敲着西间的窗格子叫:
    老大,老二,起来,帮我把蒜薹装到车上!
    四婶也下了炕,点着灯,挂在门框上,然后,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
    四叔问:你往锅里倒水干什么?
    熬点汤给你喝。四婶说,要走半夜路呢!
    你给我省着点吧!四叔说,我坐在车上,走什么路?你弄点水把牛饮饮吧!
    老大和老二走出屋来,站在院子里。夜气很凉,他们都缩着膀子,一声不吭。
    四婶往一只瓦盆里添了三瓢水抓了一把麸皮撒在盆里,又找了根烧火棍搅了搅,端到院里甬路上。
    四叔拉出母牛来,让它喝水。母牛呆呆地站着,嘴唇呱嗒呱嗒响着,却不喝水。
    四婶召唤着母牛:
    喝喝喝……喝点水……
    母牛站着不动,身上散着热烘烘的臊味。鹦鹉们又噪叫起来,叫声像一团云,飘过来又飘回去。那半黄月升高一些,照在院墙上,黄黄的一片。星光黯淡了一些。
    再给它加点麸皮。四叔说。
    四婶又抓来一把麸皮撒在瓦盆里。
    四叔拍拍母牛的角,说:
    喝吧。
    母牛低下头,鼻息吹得瓦盆里水响,然后,咕嘎咕嘎地喝起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四叔不满地咋呼着两个儿子,快把车抬出去,把蒜薹装上!
    老大和老二把地板车的架子抬出去,又把车轴和车轮拿出去装上。村里贼多,不敢把车放在门外。蒜薹在南墙根下堆着,都捆成了把,上边罩着塑料布。
    四叔说:提桶凉水泼泼,省着掉分量。
    老大提了桶水,用瓢舀着,哗啦啦啦往蒜薹上浇。
    四婶说:让老二跟你一块去不好?
    四叔说:不好!
    死犟死犟的!四婶说,到县里去买点好饭吃吧,没干粮捎了。
    不是还有半个谷面饼子吗?四叔问。
    都好几顿了。四婶说。
    你拿给我吧!四叔把牛拉出大门,套好了车,回来,披上破棉袄,把半个凉饼子揣到怀里,找一根树条子挟着,走出了大门。
    越老越糊涂,四婶说,让老二去卖还不行?真是糊涂。
    老二冷笑一声,说:
    俺爹怕我贪污哩!
    老大则说:
    老二,爹是心疼咱。
    谁要他心疼?老二嘟嘟哝哝地说着,回屋里困觉去了。
    四婶长叹一声,站在院子里,听着牛车轱辘的嘎吱声渐渐消逝在朦胧的夜色里。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发疯地叫着,四婶惶惶不安,在院子里踯躅着,满身涂着苍黄的月光。
    监室的铁门又被推开,警察取下四十六号手脖上的铐子,她疾走两步,扑到床上,好像死了一样。
    趁着警察关门的当儿,四婶哀求着:
    政府,行行好,放俺回去吧,俺老头子的五七坟到了……
    回答她的,是铁门的一声巨响。     仲县长你手按心窝仔细想,
    你到底入的是什么党?
    你要是国民党就高枕安睡
    你要是共产党就鸣鼓出堂
    ——蒜薹滞销后,数千百姓到县政府请愿,县长闭门安睡,不出理事,瞎子张扣站在县政府高台阶上,苍凉演唱之片段
    一
    金菊挨到高马家院子,哀鸣一声,便跌翻在地。腹中的男孩怒目圆睁,双手攥拳,怒吼着:
    放我出去!他妈的,你放我出去!
    她爬过院子,爬过门槛,手扶着门框站起来。高马家徒四壁,生满红锈的锅里,汪着一洼黑水,几只老鼠从锅台后跳下来。屋里乱糟糟的,好像冲进过一头牛。一种不祥的感觉爬上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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