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屁股在温泉里飞速生长着,这是我的美好愿望,世界这么大,只要有决心,什么人间苛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没有人可以有人,没有枪可以有枪——这是老红军说的,没有屁股可以生出屁股——这是长牙小护士说的。在温泉里,我几乎要睡着了,也许我已经睡着了。我开始做梦,梦境纷纭,只记住我的新生的屁股如新出笼的馒头一样白净松软,我向长牙小护士求爱,长牙小护士说:哎呀呀,你这个毛头孩子,我儿子都快一米高了,同志,你动手晚了点!
我难过地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小鬼,你怎么啦?老红军披上浴衣,对着走廊大叫:护理员!
革命浪漫主义与虚假革命浪漫主义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把人当人看,后者把人当神看;前者描画了初生的婴儿,不忘记不省略婴儿身体上的血污和母亲破裂的生殖器官,后者描画洗得干干净净的婴儿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母与子脸上都沐浴着天国的光辉。革命浪漫主义者讲述了长征途中一件真实的事情:一个团政委晚上喝了酒,醉眼蒙咙地摸进女战士的宿舍。宿合里并排睡着二十个女战士。团政委刚点着灯,就有一股凉风把灯吹灭,刚点着就吹灭。点着,吹灭;点着吹灭……管理处长在远处看到女兵宿舍里的灯明灯灭,便大声喊叫:你们干什么,闹鬼了吗?——这个故事好熟悉,我于是怀疑革命浪漫主义者也是个二道贩子。
我问老红军:长征路上,你摸过“夜老四”吗?
他说:摸你妈的鬼哟,人都快饿死喽,还顾上去摸“夜老四”!
我问老红军:为什么长牙护士称你为“革命浪漫主义”?
他说:我爱唱歌。
我陪同着老红军走在疗养院落满了金黄梧桐叶的水泥路上,白头叠雪,红日西沉,疗养院里饲养的白唇鹿和扭羚羊踏着落叶跑来跑去,山下阳光温暖,山上,在古老的烽火台左右的山峰上,白雪闪烁着滋润的寒光。老红军拉开苍凉的嗓门,唱起了据说是过草地时的流行歌曲:
牛肉本是个好东西,
不错呀!
吃了补养人身体,
是真的!
每天只吃四两一,
不错的!
多吃就会胀肚皮,
是真的! 元朝的时候,我们那地方荒无人烟,树林茂密,野兽很多,有狼有豹有猞猁,据说还有一窝老虎。明朝的时候,朱元璋下令往这里移民,还把一些犯了错误的人撵来。这里人烟渐多,树林被砍伐,土地被开垦,野兽的地盘渐渐缩小。到了清朝初年,我们这地方就成了比较富庶之乡,树林更少了,野兽自然更少。到了清末民初,德国人在这里修建铁路,树木被砍伐净尽,野兽彻底地丧失了藏身之地,只好眼含着热泪,背井离乡,迁移到东北大森林里去了。到了近代,国家忘了控制人口,使这里人满为患,一个个村庄,像雨后的毒蘑菇,拥拥挤挤地冒出来,千里大平原上,全是人的地盘,野兽绝迹,别说狼虎,连野兔子都不大容易看见了。大人吓唬小孩子虽然还说:狼来了!但小孩子并不害怕,狼是什么?什么是狼?大孩子在连环画上也许还看到过,小孩子脑子里就一团模糊了。在这样的背景下,突然有一匹狼,深更半夜里,进入了我们的村庄。
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吊在杏树的枝杈上。杏树生长在我们的同学许宝家的院子里,树冠庞大,满身疤瘤,是棵老树。我们曾经蹲在树杈上吃过杏子。现在,狼被挂在我们蹲过的树杈上。今年的杏花已经落了,鹅黄色的叶片间,密集地生长着毛茸茸的小杏。
听到狼的消息时,我正在去学校的路上。同学苏维埃从学校的方向迎着我狂奔而来。我拦住他问:
“苏维埃,你跑什么?是不是你的娘死了?”
“你娘才死了呢!”苏维埃气喘吁吁地说,“你这傻瓜,还到学校去干什么?”
“上学呀,难道今天不上学了?”
“还上什么学呀!”他说,“都到许宝家看狼去了,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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