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宝刀(59)

2025-10-10 评论

    八婶指着盼儿骂:“这鳖蛋,他爹有信了也不早跟我说!”
    她的真情实意令人感动。没掸净的雪花儿在她头发上融成亮晶晶的水珠儿,灯光里八婶的上翘嘴角已经变成了下垂的月牙儿了。
    她说:“大哥,你陪我去找他小姑姑,让我看看他爹的信和照片。”
    父亲想了想,对我和大哥说:“你们陪着八婶去吧,劝劝你小姑姑。”
    好不容易才让小姑姑开了门。屋里灯光明亮,照着大姑姑那张酷肖大奶奶的脸和大姑夫那张猥琐的脸。他们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们。桌子上,有两大捆黄色的线装书,我知道这是大爷爷的医书,而且我还知道这两捆书将被贪啬成性的大姑夫提走。
    八婶开门见山地说:“他小姑,把你哥的照片拿给我看看。”
    小姑姑不满地瞟了我们一眼,冷冷地说:“没有!”
    八婶的身体晃了一下,两个嘴角抖颤起来。
    盼儿说:“娘,回去吧!什么宝贝物似的,我没有爹!”
    八婶扇了盼儿一巴掌,骂道:“畜生!”
    盼儿捂着脸嚷起来:“你有点志气好不好?俺爹不是好东西,他在外边穿西装扎领带娶老婆生孩子,早把你忘了!你痴心!”
    八婶尖利声叫着:“我就是痴心!男人娶小老婆古来就有,她为小,我为大!”
    我和大哥把盼儿拉开了。
    八婶说:“他小姑,咱姑嫂俩也混了四十多年了,你说我什么地方失过礼?爹生日孩儿满月,婚丧嫁娶,打墙盖屋,我没落漏过一次,我生是老管家的人死是老管家的鬼,走到天边你哥也是我的男人!”
    大姑姑冷冷一笑,说:“好一节妇烈女,该给你树块牌坊了!”她指着熬儿问:你说,“他是哪来的?”
    八婶脸色煞白,泪水在眼里打转儿。
    八婶呜咽着说:“我是有错处……但你们想想:他爹走时我才十九岁!后来又背上了地主分子帽子……要吃,要活……我是没法子……”
    大哥说:“小姑,小姑,八叔不容易,八婶也不容易,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到了今日,都该宽容。八婶没改嫁,从法律上讲她依然是八叔的妻子,所以,八婶的要求不过分。”
    小姑姑犹豫了一下,说:“给你看可以,但不准你和盼儿写信要美元!”
    八婶激动地说:“妹妹,你放心,有朝一日你哥回来,送给我万两黄金我也不要!我只要他这个人。”
    “那好,”小姑姑说,“你红嘴白牙发了誓,大家都听清楚了。”
    小姑姑把信拿出来,递给八婶。
    八婶接过信,那张苍老的大嘴难看地歪斜着。照片捧在八婶手里时,那张信笺像一片大雪花落了地。窗户上的纸被雪片打得嚓嚓响着,夜愈深了。好久,八婶挺直了腰,把照片还给小姑姑,用袄袖子擦擦眼,转身对盼儿说:“走吧,回家去,熬儿呢?”

    一个饿怕了的孩子自述二
    前几天在史坦福大学演讲时,我曾经说过,一个作家读另一个作家的书,实际上是一次对话,甚至是一次恋爱,如果谈得成功,很可能成为终生伴侣,如果话不投机,大家就各奔前程。在我的心目中,一个好的作家是长生不死的,他的肉体当然也与常人一样迟早要化为泥土,但他的精神却会因为他的作品的流传而永垂不朽。在今天这种纸醉金迷的社会里,说这样的话显然是不合时宜—因为比读书有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但为了安慰自已、鼓励自已继续创作,我还是要这样说。
    几十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在故乡的草地上放牧牛羊的顽童时,就开始了阅读生涯。那时候在我们那个偏僻落后的地方,书籍是十分罕见的奢侈品。在我们高密东北乡那十几个村子里,谁家有本什么样的书我基本上都知道。为了得到阅读这些书的权利,我经常给有书的人家去干活。我们邻村一个石匠家里有一套带插图的《封神演义》,这套书好像是在讲述三千年前的中国历史,但实际上讲述的是许多超人的故事,譬如说一个人的眼睛被人挖去了,就从他的眼窝里长出了两只手,手里又长出两只眼,这两只眼能看到地下三尽的东西,还有一个人,能让自己的脑袋脱离脖子在空中唱歌,他的敌人变成了一只老鹰,将他的脑袋反着安装在他的脖子上,结果这个人往前跑时,实际上是在后退,而他往后跑时,实际上是在前进。这样的书对我这样的整天沉浸在幻想中的儿童,具有难以抵御的吸引力。为了阅读这套书,我给石匠家里拉磨磨面,磨一上午面,可以阅读这套书两个小时,而且必须在他家的磨道里读。我读书时,石匠的女儿就站在我的背后监督着我,时间一到,马上收走。如果我想继续阅读,那就要继续拉磨。那时在我们那里根本就没有钟表,所以所谓两个小时,全看石匠女儿的情绪,她情绪好时,时间就走得缓慢,她情绪不好时,时间就走得飞快。为了让这个小姑娘保持愉快的心情,我只好到邻居家的杏树上偷杏子给她吃。像我这样的馋鬼,能把偷来的杏子送给别人吃,简直就象让馋猫把嘴里的鱼吐出来一样,但我还是将得来不易的杏子送给那个女孩,当然,石匠的女儿很好看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总之,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把我们周围那十几个村子里的书都读完了。那时候我的记忆力很好,不但阅读的速度惊人,而且几乎是过目不忘。至于把读书看成是与作者的交流,在当时是谈不上的,当时是纯粹地为了看故事,而且非常地投入,经常因为书中的人物而痛苦流涕,也经常爱上书中那些可爱的女性。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