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他的有生之年起码给我们晚辈讲述过一百遍关于蝗虫出土的情景。
他攥着一把滚热的黑土,坐在麦田里抽烟,不经意地一低头,忽然看到脚前有一片干结的地皮在缓缓升起。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急忙搓眼定睛,那片地皮还是在缓缓上升。紧接着,那片地皮像焦酥的瓦片一样裂开,一团暗红色的东西长出来,形状好像一团牛粪。爷爷心中好纳闷。他是他农业知识相当丰富的人,也不知道地里冒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他蹲起来,仔细观察,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那团暗红色的牛粪似的东西竟然是千万只蚂蚁似的小蚂蚱。这些东西虽小,但一切俱全,腿是腿眼是眼,极其袖珍。三步之外看,是一团牛粪在阳光下闪烁怪异光芒,近前一看,只见万头躜动,分不清个儿。爷爷胆战心惊地看着那团蚂蚱慢慢膨胀,好像昙花开放。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发现奇迹的兴奋促使他转动头颈想找一个人交流惊叹,但田畴空阔,渺无人迹。地平线犹如一条银蛇在翻腾起舞,阳光炙热如火,高空鸟鸣惊心,军队在远处开枪放炮,没有人来关心蚂蚱出土的事。但我的爷爷还是跳起来,大叫一声:蚂蚱!蚂蚱出土了!
爷爷一声未了,就听到眼前那团膨胀成菜花形状的小蚂蚱啪地一声闷响,向四面八方飞溅。它们好像在一分钟之内就学会了跳跃。顷刻之间,爷爷的头上脸上褂上裤上都沾满了蚂蚱。它们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爷爷脸上发痒,抬手摸脸,脸上顿时黏腻腻的。初生的蚂蚱很是娇嫩,触之即破。爷爷手上和脸上都是它们的尸体。爷爷闻到了一股陌生的腥臭气。他拖着锄头,仓惶逃出麦田。他看到,在麦垄间东一簇、西一簇,都是如牛粪、如蘑菇的暗红蚂蚱团体从干结的地皮下凸起来。膨胀到一定的程度它们就爆炸。在四周的嘭嘭爆炸声里,低矮的麦秆上、黑瘦的野草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蠕动的小蚂蚱。有一只小蚂蚱停留在爷爷的指甲盖上,好像故意让他欣赏似的。爷爷仔细地观察着它,发现这个暗红色的小精灵生长得实在是精巧无比。它那么小巧,那么玲珑,那么复杂。做出这样的东西只有老天爷!爷爷浑身刺痒起来,起初他还摸肩擦背,后来便乱蹦乱跳。他的心中,又是烦躁又是恐怖,仿佛身临绝境。尽管远近无人,但他还是又一次大声喊叫:
出土了!出土了!神蚂蚱出土了!
在他的眼前,又有一个马蹄那么大的蚂蚱团在膨胀,随时都会爆炸。他挥起锄头,对准那团蚂蚱砸下去。只听到啪唧一声响,像稀牛屎一样溅出去。锄刃也从锄钩上脱下来。低头捡锄刃时,他又一次嗅到了那股陌生的腥气。他被那腥气熏得迷迷糊糊,一手捏着锄刃,一手拖着锄杠,六神无主地往村里走去。他目光迷茫,丢魂落魄,嘴里念叨着:毁了,这下毁利索了,神蚂蚱出土了……
爷爷带回村的消息令村里人更加惶惶不安。那时我们的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一百多口人。当下就有人跑到田野里去看究竟。我父亲对我们说他也跟去看了,那一年他才五岁,刚刚有了记忆力。他们没看到蚂蚱出土的奇观。他们只看到在耀眼的阳光下,被干旱折磨得死气沉沉的田野突然活了。所有没死的植物上都有蚂蚱在跳跃,一阵阵细小但是极其密集的悉簌声在茫茫大地滚动。观看的人都感到浑身发痒,眼花缭乱,说不清哪里不舒服。
从田野里观蝗归来,父亲看到他母亲也就是我们的奶奶在堂屋里摆起了香案。两根蜡烛三柱香,烛火跳跃,香烟缭绕,鬼气横生。奶奶跪在香案前,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磕头不止。奶奶说蚂蚱就是皇虫,是玉皇大帝养的虫。造字的人在‘皇’字边上加了个‘虫’字,就成了‘蝗’虫。蝗虫就是皇虫,皇虫就是蚂蚱,翻过来也一样。
几天后,东南风浩浩荡荡,大团的乌云也滚滚而来。空气变得潮湿了,傍晚时村前的池塘里散出恶臭。被褥粘腻,跳蚤肆虐,爷爷难以入睡。他对我们说那年的一切都不正常,人们总感到大祸就要临头。蚂蚱出土以后,田野更是一片白地,连那些硬草棍儿也被啃光了。那些小神虫牙口可真好。爷爷说,前几天村里还有人到叭蜡庙里去烧香磕头,乞求它们能够口下留情,事实证明,这种活动毫无用处,它们根本不领这份情。男人们对女人的迷信活动不管不问,他们知道地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供神虫们吃了,求不求都一样。它们总不能吃土吃人吧?吃光了能吃的,它们就该迁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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