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108)

2025-10-10 评论

    王先生“哄咚”咬一口猪心,滋咂一口酒,脸色愈红,眉眼渐渐有些麻胡,眼角上炀出黄眵,舌头也肥胖起来,说出来的话呼噜呼噜的,眼见着他是醉啦。他前仰后合地站起来,模样古怪,一脸神情难分哭与笑……咱喝了书记的酒……也就算半个书记……常言道一醉能消千种愁啊——儿行千里母担忧喝了书记的酒咱就哪学几脚书记的走——晃晃悠悠悠悠晃晃恰如那金丝鸟儿站在高枝头——吃不愁来穿不愁二八娇娘伴俺睡在热炕头——
    爹推了他一把,他就势跌倒,脖子扭几扭,我们认为他跌死啦,却早已鼻息如雷。爹把王先生搬起来扔到炕上。又往阮书记那瓶被王先生喝下去半截的酒壶里灌进了凉水。
    我们闭着眼全都看到啦。
    爹踢醒了我们,让我们撒尿,上炕去睡。
    我们懵懵懂懂地爬起来,把尿滋到墙角的耗子洞里。噗噜噗噜地响着的是尿往洞里灌的回音。
    我们爬上炕去,真的睡着了。
    我们做了许多梦。
    许多丢人的梦。我们的骨节咯噜咯噜地响着。
    猪肉迅速地变成我们的骨头。我们的肉皮发胀。
    猪肉迅速地变成我们的皮肉。
    我们在梦中快速生长。     天黑啦。湖水中储存的热量开始挥发,于是湖面上笼罩着一层彩色的温暖雾气,于是我们赤裸裸地站在湖边就感到清凉的风严肃地提醒我们的脊背,温暖的热流亲切地抚摸着我们的肚皮。
    “报仇的时候到啦!”
    “到了报仇的时候啦!”
    “我跟你们一起走,”我说,“我也痛恨这个阮大头、阮大公鸡、阮大肚子!”
    他们兄弟各按着我一只肩头,说他们不理解我的话。我大声地叫嚣着,以至于刚吼了两声喉咙就嘶哑啦。匆匆忙忙、吃力地嘟哝着,我,向他们表示我对阮书记的深仇大恨。
    “好,我们带你去。”
    “你不要乱说乱动。”
    我们把衣服脱下来,卷成一个球,用草叶捆起来,挂在岸边一棵垂柳树上。垂柳树的鲜红的枝条直垂进湖水。当我们把衣包挂上去时,所有的枝条都颤抖起来。我们望着它,费尽心思也不理解它的意思。
    在微弱的光芒里,我看到两兄弟双腿间的肉棍子直挺挺着,呈鲜红的颜色,根部的毛儿绿油油的——宛若两支新鲜的胡萝卜,真真美丽又多情,机警可爱还透着一股愣头愣脑的傻劲儿。
    他们说:“撒点尿撒点尿涂到涂到肚脐眼儿上肚脐眼儿上预防感冒预防感冒!”
    他们玩弄着腿间的“胡萝卜”时竟然毫无羞耻之感。可我却拘谨得撒不出尿来。他们耻笑着我,等待着我,诱导着我。
    他们是如何彻底消除了暴露肉体时产生的羞耻感的呢?
    “水不凉,尿不出来就算啦吧。”
    “尿不出来就算啦吧,水不凉。”
    和昨天夜里渡湖时的情景相似:他们每人架着我一只胳膊,慢慢浸入湖水中,湖水淹到了我的脖颈淹到他们的心脏。湖里的水层次分明:上面是温暖的,下面是冰凉的。我们俯下身去。我感到十分惬意,像在云团上飞翔。他们的手掌划水时,我又看到了他们指间的蹼膜。
    游到湖的对岸。身体乍一离水,竟是十分的恋恋不合。芦苇地腥冷的空气侵袭过来,我打着哆嗦。
    要到村里去,必须穿过这片芦苇地,芦苇地里是毒蛇悬挂如豆角的险地。我有些畏葸不前啦。
    “你不要骇怕,我们有办法。”
    “你骇怕不要,有办法我们。”
    他们从一棵芦苇上剥下三条叶子,要我叼在嘴里一条,他们各叼一条。
    “不管你吸气还是吹气,苇叶都会响。”
    “只要毒蛇对着你举起头来,你就把叶子吹响。”
    “只要叶子一响,毒蛇就会睡觉。”
    我试验了一下,果然不论吸气还是吹气,苇叶就发出吱吱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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