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用大枪指着我,虎狼般凶狠,命令我往前走。稍一迟疑,他们便用枪筒子戳我的屁股。戳得我好痛好痛,我不由地哭起来。越哭他们越戳。他们还吓唬我:“你要是敢再哭,我们就把手榴弹塞到你的腚眼里去,一拉弦,让你腚上冒白烟,脑袋上青天。”这句话可把我吓毁啦,再也不敢哭啦。
他们押着我走进一大片苹果林,鲜红的苹果、翠绿的苹果、金黄的苹果……果实累累缀满枝头。他们不弯腰苹果就会碰撞他们的头。熟透了的苹果被我们激起的气流吹得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地上其实早已经铺了一层苹果,大多数都开始腐烂,发出一股酸溜溜甜丝丝的味道。
一群小黄鼠狼在树枝上窜跳着,啃着苹果。
我瞅着机会,撒丫子就跑。
他们高喊:“站住!你这个反革命!再不站住就开枪啦!”
我猜想他们的枪一定是演革命样板戏时雕刻的假枪,所以放胆跑。跑着跑着,听到脑后啪——勾!一声枪响!在我脑后又一声枪响:啪——勾!这两个狗娘养的,拿着真枪呀!我一头栽到沙地上,啃了一口沙土,肚里的地瓜花生萝卜块子,涌到嘴里来,掺杂着一股屁味,连忙吐掉。枪声震荡,满园里的苹果往地上掉好像下冰雹一样。
他们攥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提拎起来,骂道:“反革命!哪里逃?”
他们再也不敢松开我的胳膊啦。像拖死狗一样拖着我。刚走出苹果园子,就望到三棵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下围着黑鸦鸦的一大片人。口号声震天动地,杨树上的乌鸦呱呱乱叫。
他们把我拖进人堆,扔在地上,向坐在一张八仙桌后的老阮汇报:“阮书记,我们抓到一个坏分子!”
阮书记还跟几十年前一个模样,通红的大脸上汪着一层油,连一根细皱纹都没有。他瞥了我一眼,不搭理的样子,随便说一声:“待会再说。”
“是!”他们回答。
“你说不说?”阮书记冷冷地盯着被反剪了双臂、剥光了衣服、跪在八仙桌子前的、饲养骡子的老七头。老七头今年六十一,大号叫做李欢喜,给生产队里喂骡子。骡子用坚固的大牙,咀嚼着谷草的结节,炒黄豆的味道直透我们的肚皮,引起肠胃的痉挛。这是怎么回事?
“冤枉啊!阮书记!您老人家明察善断,不该我老头的事啊……”
“狡猾!”阮书记威严地说:“吊起来!”
白杨树上早安装好了定滑轮。
两个民兵拉着绳子,老七头吱吱哟哟升了空。人被吊起时,为什么要使劲低着头?人被吊在高大的白杨树上时,鼻子里为什么要蹿出黑色的血?
“你说不说?”阮书记问。
“冤……枉……啊……”
阮书记做了个手势。两个拽着绳子的青年民兵同时把手松开。
老七头掉在地上啦。
里格龙格里格龙……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屁股害痒痒……
参谋长为俺看了病,诊断结果是痔疮……里格龙格龙……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不由俺老胡怒满腔……摘自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第十二稿。
老七头掉到地上后,围观的群众便齐声高唱起上边摘录的戏文,连胡琴演奏的“过门”也由嘴哼出来。一时群情振奋,场面十分红火。
阮书记大声说:“你老实交代!”
地上没动静。一个民兵弯下腰去试试老七头的鼻子,直起腰来说:“阮书记,他已经断气啦!怎么办?”
阮书记说:“放到大锅里煮烂了,埋到苹果树下,上等的肥料。”
阮书记还说便宜了这条老狗。
抓我来的两个民兵向书记请示:“书记,这个小崽子怎么办?”
“他犯了什么罪?”阮书记问。
“他偷地瓜吃,偷花生吃,偷萝卜吃。”
阮书记冷冷地打量着我,又冷冷地说:“这样的小杂种,留着也是祸害,拉到白杨树下去毙了吧!”
群众欢呼起来,十几个小脚的老太太从人群中挤出来。她们一个个涂着胭脂抹着粉,嘴唇上刷了一层红漆。来到八仙桌前,她们就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一条三角小裤衩,小裤衩都是用鲜艳的红绸子缝的。脱完了,每人腰里扎上一条红绸子,一手扯着一块绸子角。哐采哐采哐采……锣鼓响,好热闹!祖国大地红烂漫,好看好看真好看,这就扭起秧歌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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