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233)

2025-10-10 评论

    突然又说不用绞刑啦,改为活埋。
    我们对皮团长的多变的命令感到愤怒又感到好玩。
    那些人弯着腰,流着汗,呼哧呼哧挖窟窿。挖出了一溜大坑,一眼望不见底的深。跳下去就跌死啦,哪里还用活埋?
    又说不活埋啦。我们烦透啦,一窝蜂朝前冲,想跳进窟窿里跌死算啦。那些人打着坠坠把我们拖回来。
    我们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他娘的皮团长,猫戏耍耗子好残忍!
    皮团长说:洋鬼子要来修铁路,抢我们的好宝贝,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敌。
    他命令一个老头把我们带到一个窝棚前,发给我们每人一管红缨铁扎枪。
    然后,一声呼哨,我们就呐喊着冲上去,与腿如鹭鸶的洋鬼子肉搏起来。
    洋鬼子逃跑我们追赶。洋鬼子放枪我们中弹。子弹头冰凉冰凉,死劲往我们肉里钻。
    我们通通死在旷野上。
    夜色多美好。我不愿这样躺着,地下的潮气令人难过。跳将起来,往前就跑;腿脚轻捷,想跑多快就能跑多快。我疑心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但什么是真实的呢?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实的呢?
    高密东北乡神奇的湖泊里,充足了气的彩球鱼在金光闪闪的水面上飞速旋转着,彩色的蝶群波浪般翻滚着。
    女考察队员们在月光下工作,她们唱着歌:
    翩翩飞舞啊一群蝴蝶
    孤孤单单啊一只蝴蝶
    飞进蓝眼睛花丛啊独自彷徨
    寻寻觅觅啊暗暗忧伤
    凄凄凉凉遍地月光
    袅袅婷婷阿菩成行
    薄烟如幛路途断绝
    不知在何方啊我的故乡
    我无论如何也要死去了,即使是上帝伸出生满金鳞的手挽留我,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心。
    我又一次躺下,躺得很舒适,仰望着上方的星月。
    儿子率领着那群可爱的小话皮子们来啦。他们采集鲜花装饰我。花朵像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
    儿子问: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小话皮子们一齐学舌: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问:
    “青狗儿,你知道你娘的下落吗?”
    青狗儿嘲讽地说:
    “新鲜新鲜真新鲜!你还能想起俺娘。俺娘来啦。”
    我从花的缝隙里,看到我老婆穿着一身破衣服站在我的尸体旁。
    她满面怒容,在月光下宛若一块微红的钢锭。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反革命!她骂道,你忘恩负义,抛下一家老小,化蜂化蝶,到处拈花惹草,死了都寻不到家门,真是苍天报应。地里的野草长得比庄稼都高了,栏里的牛羊瘦得像鱼刺一样啦,房顶上的青苔都比铜钱厚啦,院子里净是野兔子。你不管不问,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要条狗!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嫁匹猫。
    我感到了深深的内疚。
    “青狗儿,梅老师怎么样啦?”我问。
    “爸爸,你临死都不忘风流!”青狗儿说。
    梅老师手持教鞭,站在我的尸体旁。她用教鞭挑开花朵,忧伤地看着我的面容。看一回,叹口气,扭身就走啦。
    我感到了难以排解的孤独。
    我想起了女考察队员们托我带给县政府的那封信,便大声吼叫起来。
    青狗儿问:
    “爹爹,你咋呼什么?见到梅老师你又后悔死去了是不是?”
    “不是!有一封信,应该托梅老师带给县政府!”
    青狗儿说:
    “那封信早在报纸上登出来了,你临死都在梦里!”
    我被儿子打击得就想撒手而去啦,但一句话梗在喉头,不吐不快,便说:
    “青狗儿,好儿子,你通仙人魔,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色色都知晓,请你告诉爸爸,纺锤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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