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老姑奶奶。
我的生蹼的祖先。
这个似梦非梦的情景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说不清楚。
有一点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犯乱伦罪。她手脚上的蹼膜造成了我的巨大心理障碍,使我免于陷进罪恶的深渊。她的手尽管温暖如棉,但她按着我的肩膀时,我感觉到的却是彻骨的寒冷。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吹拂着我耳朵后边的茸毛。忍不住回过头去,我看到了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凄凉景象。我说:
“您不要悲伤,这不算什么事,到医院去,找外科医生,做个蹼膜切除术,您就会成为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她被我的话吓得哆嗦起来,嘴唇都盖不住牙齿,双手袖到背后,用屁股遮掩着。我低头去看她的脚。她发出一声尖叫,跳到池水中去了。
我匆匆穿好衣服,拉开门。妻子在门口怒目而视。她的嘴上还贴着那张伤湿止痛膏。敞着怀,她,那只鸡蛋大小凸起的异物在双乳之间滑行着,上升到喉咙啦!我伸手揭掉她嘴上的膏药。她紧紧地捂住嘴巴,逃命般地跑了。门内的池水里,有豁豁浪浪水声,沉在水声之下的是低低的哽咽。
我的心一点都不轻松,但我能说什么?又能帮助她做点什么呢?
我沿着我老婆的气味往前走。低垂的丝瓜不时被我的脑袋撞晃。蜡烛泪水涟涟,并且每支都结着大烛花。火把早已熄灭,只余一点余烬。我摸摸索索地往回走着。灯光之外,有一些调皮的手伸出来抚摸我,每一只都生着蹼膜,被灯光映照,呈现温暖的暗红色调。
渐渐地习惯了,我对这些抚摸我的手报以嘴唇的轻轻接触。灯影之外响起一片感动的唏嘘之声。
生蹼的祖先们在哭泣。
掀开草珍珠串成的帘子,我一步闯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厅,这里果然正在举行一个严肃的大会。开会前照样先由技艺惊人的艺术家表演各种节目。有歌舞,有斗兽,有耍蛇,有杂技,还有隆鼻蓝眼的外邦人表演的幻术。孔雀在座椅之间徜徉着,过道上摆着一盆盆名贵的黑色丁香花。我儿子从一只倒在地上的大木桶里钻出来。我惊讶地问:
“青狗儿,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问:
“俺娘跑到哪里去啦?”
我说:
“她被人抓走啦。”
他说: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一定把俺娘给卖啦!” 我不是跟你说我跟着我儿子冲进了那片红树林吗?这是一次迷误的旅程,想起来就让人痛苦万分。关于那片红树林,说法极多,互相攻击,自相矛盾,也就等于什么也没说。我爷爷在世时,不知多少次警告我:千万不要到红树林里去。每逢夏日,树林子里就放出令人闻之醉倒的香气,十分诱惑我;我是爷爷的好孙子,一直恪守着祖训。
爷爷死啦,死啦有多少年啦?在座的人无一能数算出来。
四老爷和九老爷相继死去之后,爷爷就成了族里的首长,因此,他的葬礼是很隆重的。阖族的男女老幼都来啦,还来了一些外乡的亲戚。有一位个子矮小、患有哮喘症的人是从河对面凫水过来的。
正值夏季,河里洪水滔天,水势湍急,他居然能凫过来,是半个奇迹。
母亲让我称呼这个人为小老舅舅。我从来没到过外婆家,对这个小老舅舅的真实性半信半疑。他身背两个去年的完整大葫芦,手里握着一束鲜红的玫瑰,一束七枝,每朵花都如海碗口大,花瓣层层叠叠,散发着醉人的怪香,无疑是珍奇的种子。母亲接了那束花,触到鼻子下嗅着。小老舅舅把葫芦摘下来,挂在鸡爪树的斜枝上。母亲进屋去找来一杆十六两为一斤的旧秤,把那束花挂在秤钩子上称了称。
七枝花总重量三斤八两,母亲对我说:
“儿子,算算,每枝花重多少?”
我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和算术演草本,想列一道算式。我有个很好也可能很不好的习惯,不论计算什么,都要把数字附着在形象上;我不善于抽象运算。有了这习惯,如要进行哪怕是十分简单的运算,也要先编出一道应用题。我开始编应用题,编题之前先告诉你一件事。不是事。是一首歌谣。也不是歌谣。是一个口诀。画扑灰年画的口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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