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泪流满面。我掏出手绢轻轻擦了擦相框,又把它放回到原处,同时又从玻璃里看见戴在我胸前的胸徽。我想起晚上的舞会,便给静子拨通电话。“你好,哪位?”我听到静子甜甜的声音通过导线钻进我的耳朵里。我没有马上说话。我在咽下泪水,调整情绪,把自己变成一个心里有爱和为爱而喜悦的人。
“喂,你是谁,是深水君吧?”
“是我,静子。”
“我就知道是你。”
“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是周末,谁会给我打电话,只有你!你在干吗?”
“我在跟一个人打电话。”
“我也是。你想跟她说点什么呢?”
“我想请她做舞伴。”
“好啊,我知道,她在等你邀请她呢。”
我们真的像一对恋人一样,打着情,骂着俏,即使隔着好几公里远,依然看见对方甜蜜的笑容。
晚上,我带着静子,早早地去参加舞会。
老地方,熹园四楼:白大怡跳过舞的地方。这儿平时是对外营业的,但周末却只为我们营业,门票免费,消费打五折。这是“仁慈的皇军”对我们伪军的款待,可耻的伪军!我一身戎装(戴着胸徽),静子穿的是便服,白衬衫,藏青色的裙子。她身材不是太好,年纪到了,腰际线正在被脂肪涂掉,但穿着紧身的裙子和高跟鞋,反而显得身姿绰约。我其实不希望她打扮得这样有姿态,因为……她不是我的女人,她只是我的工具。对工具,我是不要感情的,可如果她老以女人的东西诱惑我,我的感情会不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呢?我怕。
到了八点钟,人越来越多。陆续走进舞厅的男人,基本都是穿制服的军人,以伪军居多,也有少量鬼子。女的,有些是军人,但大多是临时邀来的舞伴。我们常说,别把你的爱人带到这里来,在这里,即使是伊丽莎白同样会受到多面夹攻。舞会其实是情欲场,这里的人——尤其是男人——个个色胆包天,厚颜无耻,善于争风吃醋。他们把枪藏在裤袋里谈情说爱,像所有光棍男人一样,热情洋溢,求胜心切。他们用惯常的花言巧语撩人心魂,有时也使用一点职业伎俩。女人很少在他们面前坚贞不屈。女人——这里的女人——总是有些轻浮和浅薄。他们把攻占的山头一个个带回自己散发着死亡和恐怖气息的寓所,把枪压在枕头下欢度良宵,早晨醒来他们收起夜里的一切甜蜜和情爱,开始盘算另一出阴谋:杀人的阴谋。野夫把这帮走狗训教得服服帖帖,忠心耿耿,无疑是他的高明。
因为去得早,我挑到了一个理想的座位,静子嫌它离舞池太近,太吵,太显眼,想换一个僻静一些的位置,被我拒绝了。我想,今晚我就要显眼得让谁都看得见。静子不理解,但这不影响她听我的。有时候我觉得静子真是个好女人。
和往常一样,舞会总是弥漫着强烈的世俗气,女人个个脂颜粉面,矫揉造作,妖里妖气,男人一个比一个慷慨大方,能说会道,像煞绅士。在一曲曲音乐声中,我将舞池里所有脂面粉脸一一窥视,一张放大的苹果脸引起了我注意,因为她几次旋转着看我,目光亲切温暖。我几次想象她向我走来,坐在我对面椅子上和我秘密攀谈。后来,我发现她目光一下子变得淫荡,虽然就那么一下,那么一瞬间,但已叫我恶心透顶,好像吃苹果一口咬出了一条绵绵蛆虫。上帝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艳遇。是,那可能是个妓女,在这个舞场上,这样的女人好似饭桌上的苍蝇一样,稍不注意就会停落在你的碗沿上。
舞会中途休场时,我去厕所方便,回来时我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姑娘,很年轻,很出众,穿一套白色的长裙,在霓虹灯下,耀眼得令人炫目。她正跟静子交谈着,我走过去,她抬头看我一眼,掉头问静子:
“这是您先生?”声音有点嗲。
“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静子脸一红,羞恼地说。
“哦,”她笑道,“对不起,我乱点鸳鸯了。”说着,站起来,让我坐,也许还说了一句客套话。
我说:“没关系,我在抽烟,想站一会,你坐。”
她又坐下去,对我微笑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咱们应该是同事,虽然我没穿军装。”
我问:“你是哪个部门的?”
她答:“保安局,电讯处。您呢?”
我说:“机要处。”
她倏地站起来,激动地说:“你是金处长吧,幸会!幸会!我姓林,双木‘林’,林婴婴,‘婴’是婴儿的‘婴’。”说着伸出手来。出于礼貌,我轻轻碰了一下她那纤细凉滑的手指,算作是握手。同样是出于礼节,我把静子介绍给她,又惹得她好一阵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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