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刀之阳面(34)

2025-10-10 评论

  我问:“他是谁?”
  她说:“此人后来去76号当了走狗。”
  我说:“是不是王天木的前任,前军统上海站站长陈录?”
  她说:“是的。”
  我说:“难道传说中的那个刺杀大叛徒陈录的孤胆女英雄就是你?”
  她笑道:“正是鄙人。也正是凭这个,一号才把我调到他身边。这都是老皇历了,要名副其实,还要再立新功。”
  在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她又突然提起静子,还拿出一只翠绿翠绿的手镯,让我转给静子。她说:“既然是谈情说爱,你也该给她买点礼物。这镯子不错的,我想她会喜欢。”我说不用,“我给她买礼物,岂不是穷人接济富人,穷摆阔。”她说:“那你就以我的名义送她,告诉她我喜欢她。嗳,哪天你带我去她单位见见她吧。”我说:“要见她也不用去她单位,我喊她出来就是了。”她却执意要去,“登门去拜访更显得诚恳嘛。”我只好说实话:“那会让你难堪的,进不去的,她那个鬼地方可比熹园右院都还要难进。”她说:“怎么会呢?不就是个幼儿园嘛。”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怎么的,这天她似乎怎么也放不下静子和她的幼儿园,乘车回来的路上,她又提起来,并一定要我带她去看看。我说:“那要绕很大一个圈子呢。”她说:“又不要你走,有车的嘛。”我说:“那有什么好看的,肯定进不去的。”
  去了以后,我无意中发现他们好像去过那儿,虽然她和司机在问我路,但有两个路口我们在说其他事,他们忘了问我,可司机照样没走错。当我发现这个异常后,快到幼儿园的时候,我有意不说,可司机却自动减慢了车速,林婴婴的目光也是老远就很在意地在瞅着幼儿园。这使我更加怀疑可能他们来过这儿。
  这也是我第一次对林婴婴产生了一丝夹杂着复杂心理的情绪。以后,这种心理被不断放大,最终在我的诱导下,她不得不对我承认了她的秘密身份。

  天皇幼儿园设在孤零零的明代屯兵要塞内,门口无招无牌,大门常日紧闭。它与日本高级军官居住的熹园右院相距不远,直线距离至多两三百米,但中间有一条护城河,河的北岸是熹园右院的后围墙,南岸有不少临时搭建的棚户,住着战争难民。
  作为一座幼儿园,它太不像了,建筑不像,管理也不像。南京城里的人,可能谁也想不到,这里是幼儿园,它森严的样子使人想到监狱,没有通行证,谁也进不去,包括我。我从没有进过幼儿园大门,只在门口张望过,看到大门内有一面影壁,上面用日语写着“天皇幼儿园”几个大字。院子看进去很空旷的样子,当中是一块有五六亩大的四方形空地,铺着明代大方砖,四边有一些古式建筑,连着高大、厚实的围墙。大门口,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有一半树枝已经枯败,向天空伸着绝望的枝桠。这天,我们车子开过去时,我老远注意到,老槐树在落日的余晖下拖着长长的阴影。
  当我们车子从大门口缓缓经过时,我听到一间屋子里传过来一群孩子咿咿呀呀的朗读声。林婴婴认真听了,问我:“你知道他们在朗读什么吗?”我听着觉得像日语,“是日语吧。”我说。她点点头,跟着孩子的朗读对我翻译道:“他们在读——我们的故乡在远方,我们的父母在天堂,中国是我们的土地,南京是东京的兄弟……”
  据我所知,幼儿园里有五十个孩子,都是孤儿,父母亲都在侵略中国的战争中丧了命。其中有静子的孩子,她丈夫也在战争中死了,留下一个男孩,今年六岁。他是园中惟一还有亲人的孩子。每次来这里我总要想,这场战争给我们留下的孤儿更多更多,可同样是孤儿,我们的孩子无家可归,沦落街头,生死天定,他们却像宝贝一样被珍藏在这里,衣食无忧,接受着最良好的教育和关爱。我相信,如果让他们出现在街头,一定会引来无数仇恨的目光。这座城市的每一棵小草都对他们充满仇恨。也许正因此,这里才变得像监狱一样的森严。
  林婴婴听我这么说了后,对我坚定又沉重地摇摇头,问我:“你见过那里面的孩子吗?”当然见过。她问我:“你觉得他们像日本人吗?”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说:“就这意思,你看他们像不像日本国的孩子?”我说:“这……怎么看得出来,但肯定是嘛。”她哼一声,对我不屑地说:“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说日语?”我说:“你想告诉我什么,直说吧。”她说:“我听说那里面的孩子都是我们中国人,是南京大屠杀中遇难同胞的遗孤。”我情不自禁提高了声音:“开玩笑!你没见过那些孩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养尊处优,一个个跟小皇帝一样的。”她说:“这就是不正常,凭什么要对他们这么好?”我说:“因为他们的父母亲都是他妈的‘靖国烈士’。”她说:“这是他们说的,其实真实情况根本不是这样的,那些孩子都是我们的,鬼子在拿我们的孩子做一种试验。”什么试验呢?她从车上找出一本杂志,对我说:“你听着,我给你念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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