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中途(26)

2025-10-10 评论

  过去了那么多年——15年,他依然不知她是何许人,姓甚名谁。过去了那么多年,可以说和他接过吻的人也有那么多,但令他最神往、最难忘的还是这一吻。过去了那么多年,他时常怀疑这是梦,但我更情愿不是。
  2001年6月3日
  她没有名字
  她既有金的炽热,又有银的柔软。她是布莱克的诗。她看上去有点像吴倩莲。她是晃眼吴倩莲。她在2002年的一个初夏的夜晚,像一粒被风吹飞的种子一样,茫然又偶然地落在成都的一家茶馆里。她是重庆人,又是成都人。但严格说是重庆人,所谓成都人只是概念上的,籍贯上的。籍贯不是家。籍贯是泥土,是陌生的乡音,是冥冥中的亲切。
  我在茶馆的烛光里看到她,烛光昏红,像绯红的酒色,映照着她,她脸上营造出一种温暖人又迷惑人的色气。有点迷离,有点开启人的想象空间。我们相对而坐,间隔着一张仿古的长条茶桌,50公分宽度,空间距离可以伸手相握,引颈相吻。但心灵距离遥不可及。隔海相望。在山岭的另一边,在朋友的信任中。她是我朋友的朋友,比朋友更需要我小心,掌握好交际的适度分寸,不能过分亲热,也不能过分冷淡。热了,是喧宾夺主;冷了,是对朋友不捧场。冷热之间有个明确东西,但说不清道不白,像鸟语,如花香,要靠心灵体会,用智慧把握。我的感觉,这是一次逢场作戏的会面,它只占领了我的一点时间。一个夜晚。一个既不象征着过去也不暗示着未来的夜晚。一个刚开始就意味结束的夜晚。

  结束也是开始。机会在偶然中,在缘分里。第二天,她要走,我陪朋友去送行,临行前朋友横出急事,把送行的任务全权委托于我。这是以后的长长的一系列开始的开始。一次单独的送行,一次结交私情的机会。电话。邮件。聊天。办事……我们像朋友一样开始友好交往。她是个需要倾诉的人,因为经历非凡,内心无助。我是个善于倾听的人,因为她需要倾诉。痛苦,困惑,不幸,隐私,愿望,恐惧……她给我一个裸体的精神,不过,仅此仅此而已。换句话说,我们之间,没有爱,但有情。在如今到处都充塞着“有爱无情”的男女世界前,我们的“秘密空间”显得有点儿怪异,又有点审美。美是脆弱的。最美丽的最脆弱。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对她的情,让坚强的理性不断催眠爱的欲望,并不断告诫自己:这样很好,这样很好。我开始回到二十年前,呼唤真情,崇尚崇高,把女人当做天使一样用心相爱。易碎的玉。珍藏。
  不用说,她让我多了一份想念,也让我多对一个城市产生了感情和寄托。说来简直难以相信,我,一个整日出没于成都街市的人,而且还是一个“有车族”,居然至今还没有去过重庆,多少次我与它擦肩而过。在它上千万的人群里,也没有一个我的朋友和亲人,这个城市对我似乎是个盲区,该有的没有,像命中注定。但她又像命中注定一样地出现,空白的城市终于冒出一个黑点。因为空白,黑点被轻松放大。我知道,重庆不是个简单的城市,它对人们有很多很多的意味,但对我而言似乎又只意味着她。她是我的重庆。她没有名字,是因为我不想与人分享她——因为她对我来说本身就只有一点点。
  2002年10月11日
  “4站长”索拉
  去年以前的许多年里,我每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西藏著名的神湖——羊卓雍湖畔度过的。一个世界最高的水电站,一支世界屋脊的水电铁军,这是九十年代西藏最闻名的事件之一。就在前两天,我还从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中看到刘源将军将一把象征着羊卓雍湖水电站竣工的巨大金钥匙交到自治区领导热地手中。正如电视解说词所言:“羊卓雍湖电站是数千武警官兵经过八年拼搏奉献建成的……”电视镜头从仪式现场翻到羊卓雍湖,又翻到甘巴拉山,那都是我熟悉又熟悉的,我突然潸然泪下。泪水出于心底的呼应,而不是由于被煽骗。事实上,时光是不会流走的,时光都留在我们心中,就像我们的足印都留在大地上一样。
  1993年夏天,我陪中央电视台两位记者下部队去采访,深夜返回,大雪骤然纷飞,一下白了黑暗的甘巴拉山。两记者为夏天落雪惊喜不已,司机却苦不堪言,因为他出门时忘带了防滑链。山高路滑,车行不止,如履薄冰,生死悬乎。像蜗牛一般爬行数里,司机已汗流浃背,忽看见一束光亮,如见救星。一间陋屋,一张惶惑的笑脸,亮在车灯中,令我们倍感亲切。我就这样认识了“4站长”:一个1992年入伍的藏族兵。他的真名叫索拉,喊他“4站长”是因为他独个人掌管着4号变电站。这里海拔4537米,缺氧使记者的防风打火机变成了一块废铁。那天晚上,“4站长”索拉为我们忙乎了近一个小时,总算使车轮变得粗糙而有一定防滑能力。他诚恳的笑脸和默默劳作的样子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