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中途(51)

2025-10-10 评论

  把知识文化比喻成天外来的太阳光,这是我父亲的发明。说真的,以前我对父亲的感情是很复杂,一方面我觉得他很了不起,对生活和事情特别有见地、有追求,像个哲学家,另方面我又觉得他糊涂,经常装神弄鬼,像个愚昧的人。另外,我父亲脾气很差,有点喜怒无常,动不动要打人。现在我又不这样看了。现在我觉得我父亲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只是时运不佳,虎落平阳,变成了一只羊而已。
  话说回来,自父亲跟我谈过这次话后,我开始发奋读书,得到的回报是考上了高中。那一年,我们两个班一百多名同学,考上高中只有五个人。到了高中,大家都在发奋读书,我虽然也发奋,但成绩在班上一直处于中间,并不冒尖。1981年,我参加高考,当时的高考录取率大概只有3%,按我平时的成绩肯定是考不上的。结果那年高考,我们班上54名同学,考上了三人,其中有我。我是第三名,比录取分数高出3分半。尽管属于险胜,但依然惊动了老师和同学,而且马上流传开一种很恶心的说法,怀疑我在考试时“做了手脚”。
  这是放屁!
  但是,我也在想,为什么我平时成绩一般,高考又考得那么好?完全用运气来说有点说不通,因为高考三天,后面两天我都在发烧。我是在昏昏沉沉中应考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否则我一定会考得更好。
  那么,是什么呢?我现在也不知道。
  包括我父亲,他本是最爱探究神秘的人,但也没有给我探究出一个科学的所以然,而是给出了一个大众化的答案:这就是我的命。
  这个答案其实比问题本身还要更神秘、更复杂化。
  4?1981年8月29日
  阳光都被剪碎了,剪成了一片片不规则的图形,晃晃悠悠浮沉在柏油马路上。这是浙江省城杭州市里的马路。这是1981年8月29日。这一天,我像进入了梦乡,被一辆军牌照卡车从富阳拉到杭州,进而拉到浙江省军区招待所,在招待所作短暂停留后(等人),又呼呼啦啦去了火车站。一路上,我记住了一个惊奇,就是太阳光像一块大白布,被遮天的树叶剪得粉碎,铺在泛黑的沥青路上,黑白分明,晃悠晃悠的,像是梦中的情景。虽然这时候我还穿着便装,但严格地说此时我已经是一位军人,享受着军人应有的待遇。比如进站时,我们走的是军人专用通道,上了火车,乘务员给我们提水倒茶,我们给乘务员拖地擦窗,亲如一家人,情如鱼水情。
  我上的是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现在更名为解放军信息工程学院,在郑州。这是当时军队的重点大学,录取分数很高,院方到我们学校招生时,他们初定的调档线比录取线高出40分。也就是说,我要差36?5分,自然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那些高分的佼佼者被院方带去医院做体检后,可以说是溃不成军,检测视力的“山”字表简直像一架机关枪,一下子撂倒了20人中的14人,加上其他关卡卡掉的,最后只剩下2人。要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学生体检,这是入伍体检,是按军人的要求来要求的。于是,又重新划了调档线,比前次降了一半。但对我来说还差16?5,还差得远。
  但也不一定。
  那一天,我在医院参加体检。天很热,医院里的气味很难闻,我出来到楼下,在一棵小树下乘凉。不一会儿,出来一个戴眼镜的同志,50来岁,胖墩墩的,他显然是来乘凉的,站在了我身边。正是中午时分,树又是一棵小树,笼出的阴凉只是很小的一片,要容下两个人有点困难,除非我们挨紧了。我由于自小受人歧视,养成了(也许是被迫的)对人客气谦让的习惯,见此情况主动让出大片阴凉给他。他友好地对我笑笑,和我攀谈起来,我这才知道他就是负责“工院”招生的首长。我向首长表示,我很愿意去他们学校,就是成绩差了。首长问了我的考分,认为我的分数确实低了些,否则他可以考虑要我。但是,后来当首长获悉我数学是满分、物理也有94分的高分时,他惊疑地盯了我一会儿,认真地问我是不是真的想上他们学校。我激动地说,是真的。
  五分钟后,我改变了体检路线,转到四楼,接受了有军人在场监督的苛刻的体检。我的身体状况比我想象的要好,要争气,一路检查下去,居然一路绿灯,哪怕连脚板底也是合格的(不是鸭脚板)。当天下午,我离开医院时,首长握着我手说:回家等通知吧。
  第五天,我接到了由首长亲自签发的通知书。
  回想这一些,我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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