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岁,父亲去世,这是一个作家“理想的童年”,正如海明威说的:辛酸的童年是作家最好的训练。1965年,75岁的克里斯蒂宣布封笔,同时她也像所有老人一样,开始静候“另一个未知世界”的到来。对生的恐惧使她减少了对死亡的恐惧,她把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死亡看做是“与久别的父亲和母亲相会”,并且对死亡方式也有非常明确的期待:像爱斯基摩人一样告别人世。爱斯基摩人是拒绝与死人告别的,他们会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给年迈的母亲准备一餐丰盛的饭菜,然后老人便独自踩着冰雪向深山走去,一去不返……克里斯蒂说:“对于这种充满尊严和决心告别生活的方式,我们应该感到骄傲,如果可能,我希望我能像爱斯基摩人一样离开你们,去见我的父亲和母亲……”
这个愿望,克里斯蒂等了11年也没有实现。1976年,86岁的克里斯蒂像所有受人尊敬的老人一样,死在温暖、舒适的病榻上,随后的葬礼惊动了包括女王在内的所有英国人,还有世界范围内的所有她的读者。临死前,克里斯蒂重复了晚年以来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感谢上帝赐我幸福的一生,给了我深厚的爱。
当我研究了克里斯蒂的生平后发现,这里所说的“幸福的一生”,至少要减掉11天。那是1926年,这一年里克里斯蒂的母亲不幸去世,她和阿尔奇十多年的感情也惨遭破裂。阿尔奇是她22岁时在一个舞会上邂逅的,那时她已经有婚约,为了阿尔奇,她“像变了一个人”:当天陷入爱河,次日解除婚约,仿佛再不是那个患有轻度社交恐惧症、性格内向的女孩。不用说,这段感情的结束让她痛不欲生。12月的一天,人们发现克里斯蒂神秘失踪了,直到11天后才在一个旅馆中找到她。没有人知道,这11天里她经历了什么,她以声称“失忆”拒绝任何善意和恶意的追问。
这11天是她的谜。
“11”,似乎也是克里斯蒂一生的谜。如果可能,我们仔细研究她的生平和作品,还会发现她一生中有更多的“11现象”,我不一一道明,故作悬疑,也许是克里斯蒂的小说之于我的后遗症吧。
2008年3月15日口风欠紧的钱德勒
“你的口风不够紧,话太多,表现欲太强。”
这是一个被跟踪的女人对一个跟踪她的私人侦探说的话,侦探叫马洛,久闻大名了;女人的生活复杂,过多的愿望给她带来了重重麻烦,为了减少麻烦,她反复更换名字,像个秘密特工一样的。她的努力起到了作用,把我搞糊涂了,记不得她的名字。好在我没有忘记她的“家”——小说的名字——《重播》。这是雷蒙德·钱德勒最后一部小说,出版于1958年。第二年,上帝没有让他自己动手,主动带走了这位曾几度试图自杀的作家。我想象,钱德勒走的时候,床头可能放着的东西有酒杯、烟斗、眼镜,还有一本新出版的《重播》。那时候还没有照排技术,书籍都是铅字油印的,墨迹味很浓。有人说这叫墨香,其实那不是香气,而是有点臭的。
兰花浓郁,扶桑略臭。墨臭是扶桑百分之一的臭,只能说是略略臭吧。你不可以把浓郁的兰花香说成臭气冲天,但在心情好的情况下把略略臭的油墨味说成有点儿香,不是不可以的。我不论在任何时候捧读钱德勒的小说都会变得开开心心的,好像有朋自远方来。这时候你说墨迹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我一定不会反对的。这是个心理感应问题。心不是科学仪器。心是反科学的。墨香阵阵,那暗示着我们沉浸在一个令人心花怒放的虚拟的国度里。《漫长的告别》,《重播》,《湖底女人》都是这样的国度。我猜测,《长眠不醒》,《再见,吾爱》,《简单的谋杀艺术》,都可能是这样的国度,因为它们都出自钱德勒一人。
作为一个侦探小说家,钱德勒不是无可指责的,他的问题正如《重播》的女主人公对马洛侦探说的:口风不够紧,话太多,表现欲太强。钱德勒年轻时写过诗,具备诗人应有的一些毛病,比如嗜酒,好色,愤世嫉俗,落拓不羁,爱较着劲地说一些彰显诗意的漂亮话。这些问题或特征马洛身上都有,这注定钱写的是另类的侦探小说。传统的侦探小说往往以写复杂的案情为己任,侦破复杂的案情需要过人的智慧,似乎还需要对传统的文学进行反叛,要紧紧围绕案情,不要三心两意,不要文学的修饰和诗意。钱笔下的马洛不是传统的侦探,不是福尔摩斯和波罗,坐怀不乱,智力过人,既圣洁,又英明,像下凡的天使,了无常人的局限和缺陷。马洛不同。马洛是个常人,好酒,好色,活色生香,表情丰富,内心有世俗生活的得意和挫败,目光里有女人,花草,家具,街道的景致,小鸟的啁啾,乃至天空的颜色……看钱德勒的小说,我的注意力时常被他别致、精到的比喻,准确、夸张的修辞所吸引,而忘记了案情的发展,故事的跌宕。史上只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写侦探小说,就是爱伦·坡。对于爱伦·坡,我们并不乐意把他归为侦探小说家,似乎这样就有损了他崇高的文学地位似的。但自有了钱德勒,这种顾虑正在销蚀,因为钱德勒不容置疑地改变了侦探小说业有的枯燥、空洞的形象。钱德勒把单调的侦探小说写得丰润又迷人,紧张又柔软,扣人心弦又诗意绵绵,跟我们常见的正统文学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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