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们是你朋友啊!”
我说:“那你也当我是朋友嘛。”
他说:“行,梁老师,以后我就当你是朋友!”
直到现在,他仍叫我“梁老师”——虽然,我这方面觉得,他已经拿我当朋友了。看来“梁老师”他是叫定了,没法儿要求他改了。
和赵大爷一样,朱师傅也是极有责任心的人。我们宿舍楼周围的环境卫生一直挺好,人们都是比较满意的。这受益于朱师傅的责任心和勤劳。
记不得从哪一年起,朱师傅的女儿朱霞来了。朱霞已经是大姑娘了,二十一二岁了,但看去仍像少女。自幼患了小儿麻痹,一只手有些残疾。人们都很喜欢朱霞,我也喜欢地。她是个有礼貌又懂事的姑娘。人们也都很惋惜她的病,都希望她的病能在北京治好。
不久朱师傅的妻子和儿子也一道来了。他妻子是位质朴的农村妇女。她随朱师傅叫我“梁老师”,而我称她“嫂子”,这在辈分上是颠倒的。其实我应叫她“弟妹”。但我不习惯那么叫她。而她呢,既然我称她“嫂子”,她似乎也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朱师傅的儿子比朱霞小两岁,叫朱凡。朱凡是个清秀且聪明的农村小青年。比少年大不点儿那类青年。
朱师傅常替人们修自行车。朱凡从旁看了几次,会修了。遇有谁家的自行车坏了,推到门房外,请朱师傅修,倘若朱师傅没时间亲自修,便将“任务”交待给朱凡。往往还要严肃地叮嘱:“要认真修啊,不许对付!”
我曾对朱师傅说:“朱师傅,别不好意思,要收钱。”
朱师傅笑着说:“那哪儿行呢?那成什么事儿了呢?”
我也曾对朱凡说:“你爸不好意思收钱,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要收!”
朱凡也和他父亲那么憨厚地笑,不吱声儿。
“朱霞,你收!”
朱霞也笑。
“嫂子,他们都不好意思,你出面收!在这一点上不必学雷锋,不必搞无偿服务!”
她同样憨厚地笑。
我也曾暗中对某些关系亲密者打招呼——“咱们都不要让人家朱师傅白修车啊!”
人们都说对。
其实街口就有修自行车的。但那修自行车的天一黑就收摊了。住在楼里的大人们或学生们,往往晚上了才想起自行车有毛病,怕影响第二天上班上学,于是只有求助于朱师傅。而朱师傅从来有求必应。即使自己没空儿,也是先应下来,让儿子修。尤其冬季的晚上,不能把自行车搬屋里修,只能将电灯拉到外边,冻手冻脚地修……
这不给几元钱真是让人过意不去。
但据我所知,他们是从来不收钱的。非塞钱给他们,反而会搞得他们非常窘。
我妻子的自行车,我儿子的自行车,他们也不知贪黑给修过多少次了。
我们也只能送些东西,变相地表示感谢。
朱霞曾在北京住院治过病,厂里为此发起了募捐。或多或少,是一份心。总之几乎都捐了。捐的都很情愿。证明人们对朱师傅和他的一家都是很友善的。也证明朱师傅和他的一家,给人们的印象是非常良好的。
原本仅容得下一张床的传达室里间,四口之家是显然的,绝对的没法儿同住的。但这世上在一些人看来是显然的,绝对的事,在另外一些被逼到被推到那事前的人们,往往也就不那么显然不那么绝对了。正所谓事是死的,人是活的;生存空间是小的,人生活的心气儿却可以大一些。朱师傅捡了一张破木床,修修,将两张木床摞起来了,成了双层的床。又捡了一块板,晚上临睡前将下床接出一条。就这样,显然而又绝对解决不了的困难,似乎也就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决。朱霞和母亲每晚睡下床,睡得多么挤是可想而知的。朱凡睡上床。而朱师傅自己,则每晚在厂里到处找地方借宿。好在厂里有些供值班人员睡的床,一般情况下他借宿不会遭到拒绝。
现在,这一家四口的生活,主要靠朱师傅一人的微薄收入维持着。
但我从未见朱师傅愁眉苦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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