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爱慕我们?”
烛大惑不解。
“对,是为了爱慕你们。在这个世界上,对我们蛾来说,最美的,最值得我们爱的,其实不是其他,也不是我们同类中的英男俊女,恰恰是你们烛呀!真的,你们烛是多么的令我们爱慕啊!你们的身材都是那么的挺直。都是典型的,年轻的,帅气的绅士的身材。你们发出的光照那么柔和,你们的沉默,上帝啊,那是多么高贵的沉默啊!还有你们的泪,它使我们心碎又心醉!使我们的心房里一阵阵涌起抚爱你们的冲动。没有一只蛾居然能在你们烛前遏制自己的冲动……”
烛光是更红了。
烛害羞了。
作为烛,从别的烛的口中,它是很了解一些人对烛的赞美之词的,但是却第一次听到坦率又热烈的爱慕的表白,而且表白者是一只蛾。
它腼腆地说:“想不到真相会是这样,会是这样……”
蛾飞得有点儿累了。它降落在桌子的另一角,匍匐在那儿,又问:“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一只对人有害的或无害的蛾吗?”——声音更加羞怯更加婉约,口吻更加天真。只不过那种似乎顽皮的意味儿,被庄重的意味儿取代了。
烛犹豫片刻,嗫嚅地问:“那么,你究竟是一只对人有害的,还是一只对人无害的蛾呢?”
蛾说:“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才出生三天呀。而且,我很少与别的蛾交谈。我只知道,我们蛾的生命虽然比一支燃烧着的烛要长许多,但却是极其平庸的,概念化的。具体对于我这一只小雌蛾是这样的——如果我不是在这间地下室里,而是在外面,那么我会被雄蛾纠缠和追求,或反过来我主动纠缠和追求它们。然后我们做爱。一生唯一的一次。接着我受孕,产卵。再接着我的卵在农田里孵出肉虫。丑陋的肉虫。于是我的生命结束。我的死相也很丑陋。往往是翅膀朝下仰翻着。我们连优美地死去都是梦想……”
蛾的语调也不禁伤感了。
烛于是明白,它是一只对人有害的蛾。
但是它却不愿告诉蛾这一点。
“烛啊,你肯定知道我究竟属于哪一种蛾了吧?那么请坦率告诉我。我想活个明白,也想死个明白。”
烛说:“不。我不知道。人的评判尺度并不完全是我们烛的评判尺度。而在我看来,你是一只漂亮的小雌蛾……”
“你胡乱说什么呀!我……我哪里会是漂亮的呢!……”
蛾声音小小的,但是烛听出来了,它对这一只蛾的赞美,使这一只蛾很惊喜。
它竟对这一只羞怯的,说起话来语调婉约又顽皮的,情绪忽而乐观忽而感伤的蛾有点儿喜欢了。也许是由于自己的处境吧?总之这是连它自己也不明白的。
它借着自己发出的光照开始仔细地端详蛾,继续说:“你这只小蛾啊,我并非在违心而言。你的确很漂亮呢!”
烛这么说时,确乎觉得伏在斜对面的桌角上的蛾,是一只少见的漂亮的小蛾了。那是它仔细端详的结果。
于是它又说:“你的双眉真美。现在我终于明白,人为什么用‘蛾眉’来形容美女之眉了。”
蛾说:“这话我爱听。”
“你的翅膀也很美。虽小,却精致。闭起来,像披着斗篷……”
“可是与蝶的翅膀比起来,我就会无地自容了。”
“可是蝶的翅膀却没有发光的磷点呀!一只在黑暗中飞舞的蝶,与蝙蝠有何不同呢?你刚才飞舞时,翅膀上的四点磷光闪烁,如人在舞‘火流星’一样……”
“你真的欣赏吗?那我再飞给你看!……”
蛾说罢,立即飞起。它又顽皮起来了,越飞离烛火越近,并且一次次冒险地低掠着烛的火苗盘旋,使烛一次次提心吊胆,不断惊呼:“别胡闹!别胡闹!……”
于是死寂的地下室,产生了近乎热闹的气氛。在那一种气氛中,一支烛和一只蛾,各自心里的感伤荡然无存了。
快乐之后是又一番交谈。它们的交谈变得倾心起来。烛告诉蛾它是怎么被带到地下室的;而蛾告诉烛,它则完全是被烛引到地下室的——它本来在楼口的灯下自由自在地飞舞着,忽然一阵风,将它刮入了楼道。楼道里很黑,它正觉得不安,那秉烛的女孩儿走出了家门,结果它就怀着无限的爱慕之情,伴着烛光飞到地下室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