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还在昨天(95)

2025-10-10 评论

    它说完,淌下它最后的一行泪,烛光晃了几晃,越缩越小,缓缓地,灭了。
    两只红烛的“吻”在一起的光环颤抖不已。
    “我感激它。它告诉了我们爱。”
    “我也是。”
    它们哭了。烛泪长流。
    男人和女人自然并没听到烛们的话。
    在北京;在二○○○年;在这间半合法半不合法的小“房子”里;在静悄悄的氛围之中;在吻合着的烛的光环的照耀之下;那男人和那女人的爱,是他们自己为自己举行的庆典……
    是他们除夕夜至高的享受……

    农村人家的土坯窗根下有道裂缝,裂缝里生存着一群蚁。不是那种肉色的极小的红蚁;是那种较大的,单独作战能力和自卫能力都很强的黑蚁。这是一群从大家族里分离出来的蚁,为数还不太多。它们在那道裂缝里大兴土木,打算为自己也为子孙后代们建造幸福的有“社会”秩序的理想王国……
    它们每天由那道裂缝出出入入,往内拖食物,往外除垃圾,勤劳,忙碌,习惯成自然。
    “哥,你看,这儿有蚂蚁哎!”
    “弟,让咱们来摆布摆布它们!”
    有一天,那人家的两个孩子发现了那儿是蚁窝。他们正闲得无聊,于是开始“玩”它们。俩孩子蹲在窗根下,手中各捏一条帚枝,见有蚁从裂缝里出来,便用帚枝将其拨回去。
    这是一次偶然“事件”。而且,仅仅是开始。
    “拨”这个字,意味着动作幅度的小和力的轻微。“玩”蚂蚁不是斗牛,即使俩孩子,也很快就从心理上产生了一种自己是巨灵神似的优胜感。确实,蚂蚁们在他们的每一拨下,皆连翻筋斗,滚爬不迭,晕头转向。那轻微的一拨,对于它们意味着巨大的不可抗力。它们退回到裂缝里去,聚在裂缝内部的两侧,懵懂困惑地讨论刚刚发生过的情况。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明白。于是一起去向一只老蚁请教。
    老蚁听了它们的汇报,沉思良久,以权威的口吻说:“那是风啊!你们呀,真没见过什么世面,遭遇到了一场风就一个个大惊小怪,惶惶不安的。不怕下一代笑话吗?”
    有一只中年的蚁反驳道:“前辈,我觉得我们不像是遭遇到了风。我经历过几场风的。风是有呼啸之声的呀!你们听到风声了吗?……”
    被问的青年蚁,全摇头说没听到什么风声。全说外边阳光明媚,天气非常好。
    “前辈您请看……”
    中年的蚁指着裂缝,也就是它们的穴口——斯时一束阳光正从穴口射入进来……
    “不是风?那么你有何见教呢?”
    老蚁受到当众反驳,满脸不悦。
    中年的蚁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可答。
    老蚁在两个青年蚁的搀扶下走到穴口,探头穴外,打算亲自察看究竟……
    这时,弟弟问哥哥:“咋一只都不往外爬了呢?”
    哥哥说:“它们奇怪呗,肯定在开会哪。”
    “可我还没跟它们玩够呢!”
    于是那弟弟双手按在地上,将头俯下去,将嘴凑近裂缝,鼓起腮帮,噗地向裂缝里猛吹了一口……
    他的头自然挡住了阳光,那一瞬间蚁穴里一片黑暗。
    中年的蚁大叫:“危险!……”
    但是已经晚了。
    好一阵“狂风”扑灌蚁穴!——蚁穴内顿时“飞沙走石”,“风”力肆卷。那一股“狂风”在穴内左冲右突,寻不到个出处,经久卷蹿不止。所有聚在穴口的蚁们,都被狂风刮落到穴底去了。那只老蚁,虽有那只中年的蚁和青年蚁们舍生保护,还是摔伤得不轻。
    那弟弟却仍双手按地俯头在那儿猛吹……
    穴内蚁族,整群惊悸,拥挤于穴角,团缩无敢稍动者。
    当“狂风”终于过去,老蚁怒斥那中年的蚁:“我说错了吗?还不是风吗?你才见过几场风?!倘论对这世界的经验,你差得远呢!”
    众目怨视,怒视,嘲视,那一只中年的蚁自感罪过和历世的浅薄,肃立聆训而已。从此明哲保身,唯唯诺诺,变成了一只不复有什么见解的沉默寡言的蚁。它是一只中年的工蚁。工蚁之间有互相交换食物的习惯。然而这习惯并不意味着友情,更不意味着亲情。那是蚁们的一种古老的习惯。它们的唾液里含有能传播信息的化合物。正如人类之间经由亲吻会传染感冒一样。于是在那一天,许多别的中青年工蚁们,从它的唾液之中接获了这样一种“思想”的暗示:免开尊口,少说为佳;人微言轻,说对了又如何?而说错了却有可能一辈子成为错误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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