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是一种冒险的游戏(35)

2025-10-10 评论

    新时期文学的确曾逐年“轰动”过,那既是文学现象,更是政治现象。或者,取一个中性词,更是时代现象。“轰动效应”的失却,实际上亦是普遍的人们政治情绪的淡化、变化、转化过程。与“新时期文学”同步,曾掀起一阵“文化热”,而现在“文化不知何处去。此地空留文化城”。文学裸露在突几到来的商品时代,犹如少女失贞于凶汉。文学的窘况并不能引起普遍的人们的怜悯。普遍的人们首先怜悯的是处在这样一个太缺乏思想和精神准备的时代的自己。
    这个时代载负太多太重了,这个时代的人们的心理承受也太多太重了——对封建主义残余的憎恶,对野蛮资本主义现象的恐惧,对文明和发达资本主义模式的憧憬,对纷呈张扬的种种现代思潮的困惑、对已被挤扁在意识形态中的社会主义思想和道德规范的守而不固,弃而不舍的茫然、失落……天哦,安抚和慰藉包括我们的知识分子在内的人们访惶浮躁的灵魂,小说是太力不从心了!“现代主义”不惟是形式是方法,更是内容是观念是普遍社会心态受现代文明异化而导致的透视结果。被物质文明和文化教养所宠的西方正脾中产阶层,一旦成为社会阶层的大多数,经由他们内心里滋生出来的委屈和痛苦,并不亚于上个世纪元产者饥寒交迫之中的悲戚和呜咽。富足之后的痛苦,也许因其富足了还痛苦,就更为深刻。然而不管多么深刻,毕竟难以打动尚苦于贫穷的普遍的中国人。在我们的同胞们想来,西方人必是太娇贵了。西方中产阶层的自怜与自责意昧着人类明天对自身的困惑吗?也许。但这明天与我们隔着世纪呢。
    “现代主义”小说曾作了崛起式的努力,但在我们整个文坛如漂筏沉浮于时代湍流激浪中的今天,“现代主义”同现实主义一样,面临“阿里巴巴的山洞”般的迷律。并且没有谁告诉我们那句神秘的咒语——“芝麻芝麻开门”。公而论之,“现代主义”即使没有达到初衷,却毫无疑问地敲碎了现实主义一度相当坚硬的然而的确被教条所侄桔的外壳,令其“吐故纳新”,焕发了不小的生机。也同时涂抹了文学调色板上的色彩对比。但托起一轮文学夕阳的使命。实非“现代主义”所能胜任……
    广告色彩太浓的评论,言过其实的评论,纵然写得漂漂亮亮,潇潇洒洒,既败坏评论的声誉,亦败坏小说的声誉。小说家和小说评论家也是社会消费者,请试想想,我们误信广告,选购了商品,发觉并不像广告“吹”的那样,不是会产生种上当了的逆反心理吗?我们的某些小说评论和某些小说,是不是已经被败坏了呢?小说家和小说评论家之间的关系,应是“中通外直”,不饰脂粉。不以恶其人而恶其技。不以好其人而好其技。下笔先无私,成文则磊落。
    奥林匹斯有“黄昏”。奥林匹斯无黑夜。人类悟透了许多事物,然而却永不丢弃。诸如《圣经》便是这样。小说也是这样。小说是奥林匹斯山上的长明灯,有光耀辉煌之时,也有烛照甚微之刻。
    但,人世不灭,此灯不熄。
    时代的变化对当代人的心理冲击是巨大的。我们仿佛一步跨过了好几重门,横冲直撞地就进入了一个我们一点儿都不适应的房间。这使我们——当代人觉得哪儿哪儿什么什么都与过去不一样。我们毫无精神准备。我们困惑、我们迷悯。我们总希望相信点儿什么。可我们对一切变化都不由得不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于是我们内心里空前的浮躁了。即使在我们显得异常冷静的时刻。我们的内心里其实也是浮躁的。
    这是一个浮躁的大时代。
    杨(日方)一言不发,连目光也不旁视,瞅定一部分桌面。默默地吃饭。满口牙残缺不全,吃得极慢极慢。他那一张刀条脸。瘦得不能再瘦。两腮塌陷,颧骨高突,一双眼睛深深地隐蔽在眼窝里。面色青绿。每一嚼动,青绿的皱纹纵横的面皮便一紧一弛。给我印象最强烈的是他的眉毛,左右眉首各有长长的两束,无羁地飞扬着,箭竖着。仿佛除了剪断,是别无它法使其倒顺的。
    一缅怀起他,我对那过去了的历史充满悸怖——它使好人无端变成“罪人”,竟是那么随便!那么轻而易举!并且连同无罪之人的无罪的意识,都一块儿奸污了!“手抄本”恰恰是文化专制主义胎育出来的畸形儿。它在妊娠时期就往往宣布了对文化专制主义的叛逆和挑战!文化专制主义愈是横行霸道,“手抄本”往往越是大量地诞生并广泛地流传!其中自然难免糟粕,但往往杂有香花,甚至隐匿着奇葩异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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